第二章 煙波碧湖往事中(1 / 3)

好雨漸疏,星星雨點之下,錢小花在河畔處分別了楊渙,彎過一個甬道,向青石路頭奔去。奔了許久,錢小花氣喘不斷,歇了下來,耳畔隱隱傳來啜泣之聲,便張眼右望,看見一人散發坐在青石階台上。那人聽得細碎的腳步聲,亟亟抬頭向錢小花望去,卻悠悠地歎了一聲:“春風愁殺苦思人,好雨揾盡鮫人淚。”低下頭來,提袂掩麵。

錢小花年幼,不明此意,見到這少年癡坐青石階台上,眼角掛珠,浥透鮫綃,而臉上淚痕未幹,顯然於此剛哭,忽然想起適才的書生也是如此惆悵,心中不忍,便向那少年走去。“大哥哥,你沒事吧?”錢小花將衣兜中的手帕遞上。那少年驀然抬頭,激動道:“小嬌,阿嬌……不不,阿嬌妹子,你終於來了。”一隻手已握住錢小花的手,另一隻手已搭在上麵了。錢小花陡見少年散發垂臉,形容枯槁,已是一驚,即退走幾步,而驚魂未定之下,偏恰雙手讓少年握住,更是一驚,重足而立,便從青石階台上摔了下來。少年見錢小花掙脫自己的手,身子似乎向下傾去,錯愕一驚之際,卻已抓緊錢小花的手。錢小花輕籲一聲,站穩步子,瑟瑟說道:“大哥哥,你認錯人了。”少年眨了眨眼睛,紅腫的雙眼中隱約見到一張秀氣的臉,卻不是自己適才所稱的“小嬌”、“阿嬌”雲雲。少年的心猛地一緊,放開了手,轉身踱步過急,腳底一滑,便向青石階下摔去,錢小花驚呼伸手,卻連他的衣袖也未沾到。少年晃晃站起,澀澀說道:“阿嬌啊阿嬌,楠溪江船定不相負……哈哈……”身形便隱沒於密柳矮堤中了。錢小花不知怎麼辦,見時候不早了,急忙向家奔去。

“不好啦,不得了啦。”張米酒翻下牆頭,疾步向學堂奔去,瞥見學堂左扇洞開,人未先進,雙指貼著嘴唇已吹了個口哨,便縮身滾進學堂內了。眾人聽得口哨聲,急忙從桌上翻下身來,抄起木凳上的書,擺好姿勢。楊渙正與金大秤在桌上比拚腳力,一聽穈先生快來了,心裏發了慌,身子一晃,竟向後傾去。金大秤連忙伸足,右足一提一曲,將楊渙力勾了回來,誰料傾勢過大,兩人雙雙摔地。

“嗒嗒”腳步聲接近學堂門戶,張米酒小指豎擋在唇口,輕噓一聲,小小聲急喊道:“快讀書呀!”朗朗讀書聲忽起,金大秤見勢不妙,身未直,卻喊:“阿渙,快躲!”連忙滾向桌底站起,楊渙卻疾走幾步。門“支呀”一聲,楊渙立刻連翻了兩個跟頭,穈先生恰排闥而入,與此同時,楊渙一縮身,閃到門後。穈先生見學生們今日如此勤勉好學,衣袖一揚,一把折扇已撲張開來,笑嗬嗬地說道:“難得,難得,今日是也。”忽然折扇一合,慍道:“楊……楊渙到哪去了?”“穈先生,我在這兒。”楊渙掏出戒尺,遞了過去。穈先生一見楊渙,低下身子,瞪大眼睛,仔細瞧了瞧。楊渙僅僅閉住嘴,心中暗暗發笑。“啪啪”兩聲,楊渙吃痛縮手,抬眼向穈先生望去,卻見穈先生直著身,舉著自己手中的戒尺,氣呼呼地說道:“你……你還有臉來見我?快跪下!”楊渙想起自己昨日逃出院子撲蝶才惹得先生如此生氣,心中不服,感到委屈,霎時間淚水欲奪眶而出,人卻不跪下。“哼。”穈先生又道,“你如此頑劣,性情膽大,竟敢目無尊長,越規偭矩,僭上成風,好好,真是我教的好徒兒!”話語之中竟不降辭色,越說越怒,道:“欲可風你不得,便罰你不可!”楊渙慌了神,雙腿卻已微曲,含著淚水,哽咽道:“楊渙知……知錯了,以後不……不敢了。”穈先生怒氣漸小,折扇一張,喝道:“以後再也不敢了?”張米酒聽其口氣,鬆動不少,連忙應聲道:“阿渙篤定不敢了,否則又要挨板子了。”穈先生橫了張米酒一眼,回眼瞪著楊渙,劍眉一沉,大聲斥道:“你說敢不敢了?”楊渙越聽越委屈,喘了一聲氣,哭喊道:“當然不敢!才怪呢!”籲籲幾聲,竟不畏懼穈先生。穈先生臉上青氣陡現,罵道:“打死你……你這臭小子!”一口氣喘不上來,手中的戒尺竟沒下落。金大秤站在楊渙麵前,挺身說道:“先生,由弟子來替打楊渙。”穈先生哼了一聲,眼睛並不向下,隨手將戒尺擺下。金大秤正要接過戒尺,張米酒掄起拳頭向他的臉上砸去,急道:“我……我沒有你這樣的兄弟。”楊渙一把拉開張米酒,背著身子,破涕為笑,說道:“阿酒,先生在這,不要瞎胡鬧。”眼睛使勁朝他眨去。張米酒見狀,料知有異,愣在一旁。眼見金大秤手中的戒尺朝楊渙的屁股打去,錢小花輕咦一聲,竟昏了過去。楊渙跪著低著頭,直著身,如此打了數十下,穈先生漸漸戢怒了,見他一聲未吭,倒也敬佩這骨氣,喝住金大秤,嗬嗬笑著伸手將楊渙扶起。穈先生低頭一看,卻見他臉上浮著笑,但不知哪來的得意之情溢於嘴角,竟無半點悔過之心,心中怒氣才下心頭,卻上眉頭,平靜地說道:“今日你休想逃走。”一把拽過楊渙的衣服,出了學堂,轉過長廊,折過池畔,繞過水榭。而楊渙一路叫喊著:“穈先生!穈先生!我真的知錯了,以後……再也不……不敢了。”穈先生哪裏肯聽,隻見腳步停步,沿著石子路轉了好幾個彎,再走了片刻便到了一間大堂。大堂門簷上掛著黃楊木,木上刻著“罷黜夷桀獨尊文邪”八個大字,大墨濃書,字大如拳,筆力遒勁,尤其邪字最後一劃若有夭矯天龍刺天直上雲霄之勢。楊渙從未到過此地,一驚之下住了聲,抬頭見那黃楊木斑駁腐舊,顯是年代已久而八個大字亦是出自名家之手,然無名刺亦無花紋表記。卻聽穈先生悠悠歎了一聲,推門而進,一股腐朽之味迎麵撲來。裏麵寬闊卻不明亮,四個大皮鼓各占一隅,窗戶於牆上端朱漆微留,腳下灰垢彌漫,嗆得楊渙幾欲作嘔。穈先生一聲不發從牆角拿起一根麻繩,將楊渙繒至柱子上。楊渙驚怕,苦聲求饒,穈先生眉頭一皺,關上門出去了。

楊渙大叫:“放我出去,我要出去!”見四周牆土嚴密陰沉,心中著了慌,幾番掙脫麻繩無效,呼吸過急,嗆得咳不聲來,便昏了過去。“阿渙,阿渙!”門“支呀”一聲,一個身影竄了進來,正是錢小花。楊渙迷迷糊糊聞得聲響,睜開眼睛,可強光刺眼,不由地又閉上了眼睛。“阿渙,阿渙,你沒事吧?”錢小花著急問道,“你怎麼給綁在木柱上了。”楊渙聽其聲音,知道是錢小花來了。錢小花將麻繩一拉,沒想到麻繩絲毫未鬆;繞到木柱後用力扯去,麻繩仍是解不開。於是心中發了慌,使勁推楊渙,卻見他昏昏沉沉,哭喊道:“阿渙,阿渙,你醒醒啊!”楊渙陡見她哭了,急呼道:“小花妹妹!”錢小花見他開口說了話,小手揉著眼,笑道:“阿渙,你沒事吧?”適才楊渙用力一說話,又得深吸一口氣,嗆得胸口極悶,一下子接不上話來;又見錢小花如此著急,覺得有趣,思量不妨嚇他一下,於是輕舒口氣,說道:“小花妹妹,聽命!你阿渙哥哥已去閻王老子那了,害怕了嗎?”錢小花撲哧一笑,說道:“那你是誰呀?”楊渙眼珠一轉,想到戲台上的黑白無常,原本昏後沒力氣,輕聲著:“我是來索命的—,黑無常!”心中卻在暗暗發笑。錢小花心中愣了,不由地退開了。楊渙見她信以為真,便將眼珠翻上,舌頭吐出,冷冷說道:“怎麼,害怕嗎?”錢小花忽見楊渙的臉,以為真的是索命的黑無常,但仍有不信,怯生生地問道:“那你怎麼沒將我的命索取去呀?”楊渙瞥見木門大開,說道:“難道你不知道黑無常比白無常更怕見光,怎麼你還不將門關上?”言下大為嚴肅斥責。錢小花聽他一說,暗怪自己粗心,連忙反手將木門關上,突然粲然一笑,竟將左右兩扇門都打開了,攤手搖搖道:“你這黑無常無法索我的命了吧!”楊渙經這變故,心中暗暗叫苦,但並不慌亂,歎了一聲,道:“黑無常今天輸給你了!把你的阿渙哥哥還給你了!”“小花妹妹,我回來了,快將門關上,先生要來啦!”錢小花聽著後半句話,竟不是黑無常的口吻,暗怪楊渙裝得如此惟肖,但自己拆了他的戲,心中甚是歡喜,便將木門關上了。楊渙問道:“小花妹妹,你幾時來了?”錢小花見他仍裝作不知,心中暗暗發笑,卻不理睬,說道:“我趁先生抱你出去時,一直跟在他身後。起初我還跟得上,後來他腳步越來越快,一轉彎便沒了人影。我停歇下來,見到這地方自己從來未到過,七彎八拐便迷了方向。忽然見一個身影在假山處隱現,急忙跟了過去,轉過一道甬,眼前出現了許多分岔口,接著聞到泥土有朽味便低下頭來,這回仔細地看見有條分岔路上的腳印隱然,其餘岔路無恙,便順藤摸瓜到了這兒。”突然“啊”的一聲驚呼,錢小花跳開一步。楊渙借著熹微的日光透過窗欞,順著她的目光向左柱望去。隻見左柱上掛著一幅畫,畫上是一個勇士和一窟鬼。那些鬼個個獠麵眥眼,長舌及胸,楊渙輕咦一聲,轉回頭來。但禁不住心,仍斜眼向那幅畫望去,卻見畫的右下端印著五個綠色大字“鍾馗捉鬼圖”,突然個個鬼竟呼之欲出,張牙舞爪,恨不得將楊渙捉進去。這時楊渙的心抖了一抖,倒吸一口冷氣,急忙轉回頭。錢小花見他聲音有顫,知道他也害怕,心都發軟了,腿一酥,倒在地上哭了。楊渙見她哭了,幽靜的廳堂隻聽見哭聲,不由地咬了咬嘴唇,心跳加快,麻繩貼身都燙了。但不知哪來的勇氣,挺了挺胸脯,鼓足氣道:“小花……小花妹妹,別……別害怕了,快點快點躲……躲在我的柱子後。”錢小花哇的哭得更厲害了,喊道:“阿渙,我不……不敢動了。”楊渙喘了口氣,續道:“世上哪有……怎麼會有……有什麼鬼呀,別理那臭大個的胡捉。”聲音漸漸平緩些。錢小花還是不肯過去,偷眼向左柱望去,隻見那些鬼個個向自己伸手。起初還可抗拒,到了後來,身子如被鬼附身,竟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上一步。突然她捂住眼睛急忙後躍,情急之下背脊磕到木門,吱呀木門打開了,而錢小花如從虎口脫險,氣喘不斷。

楊渙見光透來,舒了一口氣,驚道:“小花妹妹,你看那幅畫不見了?”錢小花輕輕顫顫張開手指,透過手指縫隙瞧向那柱子,果真畫中的勇士和鬼不見了;以為看不真切,又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隻見畫上隱約有些綠斑散在上麵,根本沒有勇士,更不用說鬼了。然而錢小花啜泣道:“等會門一關,鬼又出來了!那可怎麼辦呀?”楊渙想起幼時在城隍廟聽鬼的故事,說道:“鬼愛捉你,我也陪著你。我們倆呆在一塊就不害怕了。”錢小花在城隍廟也聽過鬼的故事,知道鬼愛捉一雙,定是金童玉女了,不由得臉微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