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高大的紅漆門外,肅立著四個淡青密扣勁裝的帶刀府衛。
向裏看,沿著通向應天府正堂的長廊上,站滿了帶著兵刃的衙役。
正堂外十二個分執著金瓜月斧的親兵,戒備得十分森嚴。
一品頂戴,身著朝服的巡撫大人,端坐在正堂大公案的後麵。
但他已失去往日那等高踞堂口頤使氣指的威嚴,木然的神情中,帶著沉重的憂苦。
靠公案左首坐著個方中長髯,身著海青長衫,外罩團花馬褂的中年,一身細皮白肉,顯然是久經養尊處優的人。
這是巡府幕賓,也是應天府兼領應南,巡撫大人的第一謀士劉文長。
右麵坐一個頭戴鴉雀武生中,黑色長衫,腰中橫係著四指寬紅色帶子,留著花白長須的五旬老者,兩麵突起的太陽穴和炯炯神光的雙民顯示出和常人有些不同。
不錯啦!這是應天府總捕頭,南七省黑道人物,聞名喪膽的神眼楊晉。
但此刻,三個人的臉上,都積壓著一股沉重的憂鬱。
今日的應天府有點奇怪,這不是三六九的放告日子,也不是處決囚犯,巡撫升堂。
可戒備的十分森嚴,正堂的氣氛,肅穆的使人有著窒息的感覺。
端坐公案後麵的巡撫大人,神色怪異,不像是手操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倒有著待決囚犯的警懍。
上百號的府衛衙役,聽不列一口大氣。
靜!靜得像一井死水。
靜的有些異常。
一聲感喟的歎息,打破了冷肅的沉寂。
巡撫大人吐出了一口長氣,道:“文長,你看,七王爺會不會真的親自來府中報案?”
劉文長沸一下顎下的長髯,道:“會的,那封拜束上說得很明中,七王爺要親自進府報案。”
巡撫大人搖搖頭,道:“為什麼呢?七王爺不要咱們打道王府中去,他是親王的身份,我不過是領江南巡撫銜的應大府。”
劉文長沉吟了一陣,道:“大人,七上爺是一位賢明的親王,他尊重體製,所以,要親來應天府中報案,不過……”
巡撫大人急急地接道:“不過什麼?文長,別顧慮,說下去,這不但和我前程有關,而且弄不好還會牽連上我的一家大小的性命。”
劉文長歎口氣道:“因為七王爺太尊重體製了,所以,這案子非要短期中破獲不可,他不要大人進入王府中去,卻要先行報案,這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大人,這件案子如不能短期破去,確然會影響到大人的前程。”
巡撫大人身子震動了一下,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起來,幾顆汗珠兒滴落在朝服上。
他慢慢地轉過臉來,目光轉到神眼楊晉的身上,緩慢他說道:“你去過王府了?”
楊晉欠欠身,道:“是的,屬下去過了。”
巡撫大人點點頭,道:“你看到了些什麼?”
楊晉道:“七王爺封鎖了現場,一定要在報案之後,由大人親率三班衙役、文案忤作,再查現場,因此,未準屬下查看。”
巡撫大人近乎黯然的歎息一聲,道:“這麼說來,七王爺是存心要摘我的紗帽子。”
劉文長輕輕咳了一聲,道:“七王爺如若有戕害大人之心,用不著如此大費周折,再說,楊總捕頭,精明幹練,武功高強,必能在限期之內破案。屆時,七王爺也許會嘉獎大人一番。”
巡撫大人苦笑一下,道:“這可惡的匪徒,應天府下不少豪門巨富,為什麼偏偏偷到七王爺府,是誠心和我過不去了……”
目光轉注到楊晉的身上,道:“楊總捕頭,你想想看,是哪一道上的匪徒,敢這樣膽大妄為。”
楊晉道:“回大人的話,王爺下令封鎖現場,損失不明,屬下未見現場遺跡,不明賊人手法,不敢妄作測斷。”
“王爺到!”
沉重的呼喝聲,傳入正堂。
巡撫大人急急離開了公案迎了上去。
一個頭戴黃緞子便帽,身著黃綾長袍的三旬左右的人,在兩個勁裝府衛護衛之下,直入大堂。
這時,不過是申初光景,金黃色的陽光,照射在七王爺身上。
隻見他雙目微現紅腫,臉上一片戚傷、沉痛。
神眼楊晉,一瞥七王爺的神色,立時心神大震。
他已感覺到,這是一樁驚心棘手的大案子。
那身著朝服巡撫大人,一撩袍,跪了下去,道:“應天府正堂,鎮江南巡撫銜胡正光,叩見七王爺。”
七王爺揮揮手,道:“胡大人請起。”
胡正光一拜而起,道:“謝王爺。”
七王爺黯然歎道:“小王不幸,府中驚盜,胡大人掌應天府,小王特來報案。”
胡正光長揖相讓,使七王爺坐了賓位,才欠身說道:“王爺府中驚盜,卑職督下不嚴,先行領罪。”
七王爺道:“事出太突然,怪不得大人。入府盜匪,亦非一般匪徒,但願大人能早日緝得元凶,正法除害,叫小王為蘭妃洗冤,大人如需小王協力之處,小王亦願助一臂。”
胡正光聽得頭皮發炸,臉上直滴汗珠兒,垂直屈膝,道:“怎麼,王妃也受到傷害了。”
七王爺低聲道:“現場雨草未動,請大人起駕到現場查驗。”
胡正光連聲應是,一麵起駕王府,口中道:“此乃卑職份內之事,六王爺一紙宣召,卑職自當趨王府受命,怎敢勞動王爺的大駕。”
七王爺道:“大明律法,立於先祖,小王雖受皇兄厚封,領掌南六省兵馬大權,但貴府乃一方布政大員,掌理三司,小王理應依律報案,小王先行一步,大人請即起駕。”
胡正光道:“卑職立刻趨府。”
緊行兩步,接道:“送王爺。”
七王爺一揮手,道:“不敢有勞。”
這是王府中一座庭院,百盆秋菊盛放,陣陣花氣襲人。
十幾個青衣掛刀的捕快,分布在庭院之中。
胡正光帶著劉文長和神眼楊晉,緩步登上五層玉階,行入了精致的玉蘭閣。
這是七王爺最愛的蘭妃閨房。
紫綾幔壁,布置精雅,錦榻上紗帳低垂,隱隱可見一個橫臥的美麗**。
楊晉快行一步,揭起紗帳。
鮮血染紅的白綾被單上,倒臥一具隻穿著肚兜的女屍。
楊晉心頭暗道:“無怪七王爺不許我先行查看,原來是不願王妃屍體陰靈多受驚擾。”
胡正光似是忘記自己是一品大員的身份,用袍袖拭一下頭上汗水,道:“楊總捕頭,傷在何處?”
楊晉道:“當胸一刀,深及心腹,凶徒的手法很重。”
胡正光道:“別處有傷麼?”
楊晉道:“一刀斃命。”
胡正光道:“王妃遺體,不能太受驚擾,不用忤作驗屍,你費心仔細查看一下。
楊晉輕輕撥動一下屍體,道:“回大人,王妃先被人點中了穴道,然後……”
突然住口。
胡正光道:“然後怎麼樣啊?”
楊晉低聲道:“先奸後殺。”
胡正光呆了一呆,道:“可惡,可惡至極。”
楊晉放下了錦榻紗帳,銳厲的目光,四下打量了一陣,突然飛身而起,手攀橫梁,瞧了一陣,落著實地。
劉文長道:“楊兄,瞧出一些眉目麼?”
楊晉微微頷首,道:“匪徒輕功絕佳,曾在梁上停身,但不知他何時混入了蘭妃的臥室……
語聲微頓,接著:“大人,據屬下查看王妃屍體,似是在二更到三更之間遭殺,王府中警備森嚴,巡更不絕,那匪徒竟似入無人之境……”
胡正光嗯了一聲,道:“你的意思是……”
楊晉道:“請大人稟明王爺,問問昨夜巡更、當值的府衙。”
胡正光沉吟了一陣,道:“楊捕頭,這件案子一定要破,為了你,也為了我。七王爺的寵妃,遭人好殺,那是誠心要我罷官削職,也是誠心和你過不去。”
楊晉道:“大人,我會盡力,但這件案子太玄奇,就現場所見而論,凶手不但手段毒辣,而且心思慎密,武功又高不可測。”
胡正光臉色一變,道:“照你的說法,這件案子是破不了啦。”
楊晉道:“大人,卑職蒙大人厚愛,自會全力以赴,破不了這件案,卑職也無顏再幹這應天府的總捕。”
胡正光神色肅然他說道:“這不是你辭了總捕頭就能完事的案子,破不了,隻怕還得受牢獄審訊的處分……”
輕輕咳了一聲,臉上又變了一副神情,拍拍楊晉肩膀,接道:“你和文長,一文一武,才把應天府治理的一片升平,這一次事情,鬧的太大,我想替你擔待一下,你放開手幹,隻要能把案子破了,不管你用什麼方法……”
這當兒,一個穿著長衫的中年人快步行進來,打斷胡正光未完之言。
那長衫人輕輕咳了一聲,抱抱拳,道:“王爺交代,大人如是查驗過屍體現場,請到廳中回話。”
胡正光雖是巡轄江南六省的大員,但對於親王府中人,還是不敢開罪,當下一拱手,道:“先生是王府……”
長衫人笑一笑,接道:“總管。”
胡正光啊一聲,抱拳道:“請教總管高姓是……”
長衫人欠身道:“不敢當,大人,敝姓水。”
水總管笑一笑,接道:“大人,王爺還在廳中候駕,不知諸位驗屍是否完成?”
胡正光道:“好啦!有勞總管帶路。”
水總管舉步當先而行。
七王爺呆呆的坐在大廳中一座黃色的錦墩上,沉重哀痛,似乎已使他有些神不守舍。
水總管進廳門,屈下了一膝,道:“應天府胡大人到。”
七王爺站起身子,揮揮手,道:“請他進來。”
胡正光哈著腰進入廳中,劉文長、神眼楊晉,留在廳外麵。
胡正光一撩袍,屈膝欲跪,道,“卑職叩見王爺。”
七王爺一側身,道:“大人請起”,胡正光道:“謝王爺。”
七王爺道:“大人請坐。”
胡正光半個屁股,搭在錦墩上,道:“卑職謝座。”
七王爺道:“唉!大人看過現場了。”
胡正光道:“看過了。”
七王爺道:“大人對此事有何高見。”
胡正光道:“惡徒手毒心狠,罪該萬死,卑職當傷令屬下,限期緝捕歸案,替王妃報仇。”
七王爺道:“胡大人看法,要多少時間,可以捕到正凶?”
胡正光呆了一呆,道:“這個,王爺恩典?卑職將盡出府中捕快,盡早捕捉凶徒。”
七上爺道:“胡大人,這件案子很辣手,你自己定個期限。”
胡正光臉上的汗珠兒,一顆接一顆直往下滾,隻要一句,就算賭上了他的前程。到期限,如若是破不了案,能落個罷官削職,那還算祖上有德,一個不好,那就是株連滿門,全家問斬的罪。七王爺領縮江南軍政,聖賜上方劍,有先斬後奏之權。
越想越怕,汗水越大,偷抬雙目,望了七王爺一眼。
壯著膽子,道:“卑職和屬下總捕談過……”
七上爺接道:“他怎麼說?”
胡正光道:“他說,賊人惡毒,但武功絕高,恐非一時之間能夠緝捕。”
七王爺道:“貴府的總捕現在何處?”
胡正光道:“候命廳外,未得王爺宣召,不敢擅自入內。”
七王爺點點頭,道:“水總管,宣應大府總捕頭進來。”
水總管傳話出去,楊晉垂首欠身而入,道:“應天府總捕楊晉,叩見王爺金安。”
七王爺道:“胡大人你問貴府總捕,給我一個期限。”
胡正光側臉望了楊晉一眼,道:“楊晉,你想想看,多少天能夠破案,七王爺大度容天,你估算清楚些。”
楊晉道:“回大人話,來人武功很高,卑職想求大人多寬限幾日?”
胡正光道:“你倒是說個時限啊!”
楊晉道:“三個月。”
胡正光抬頭望望七王爺,道:“三個月……”
七王爺皺了眉頭,道:“三個月嗎?”
胡正光道:“卑職盡量追他們限前破案。”
七王爺長歎一聲,道:“好吧!就以三月為期,希望貴府在限期之內,捕得元凶,為小王蘭妃申冤。”
胡正光一欠身,並謝過王爺恩典。
正待告退,神眼楊晉突然欠身說道:“楊晉有事,啟稟王爺。”
七王爺道:“嗯!什麼事?”
楊晉道:“王府中戒備森嚴,宵小竟能夜入王府行凶,王府中巡更當值,也許能提供一些線索。”
七王爺點點頭,道:“昨夜中當值的府衛巡更,都已收押王府,貴府如有需要,可以提入應天府去詢問。”
楊晉道:“王爺明鑒。”
七王爺道:“胡大人,還有需要小王協助之處嗎?”
胡正光道:“不敢再勞動王爺,卑職告退了。”
七王爺回顧了水總管一眼,道:“昨夜巡更當值的府衛一十八人,立刻押送應天府。”
水總管一哈腰,應道:“王爺金安。”
七王爺一揮手,道:“代我送客。”
轉身行入內室。
劉文長是坐轎子,楊晉是騎馬而來。
神眼楊晉,正要飛身上馬,卻被劉文長攔住,低聲道:“楊兄,在兄弟的小轎裏擠一下,有點事,咱們得商量商量。”
一轎雙乘,就這樣楊晉就擠入了轎中。
劉文長放上垂簾,才輕輕咳了一聲,道:“楊兄,此案關係重大,影響到大人的前程……”
楊晉接道:“這個,我也知道。”
劉文長道:“楊兄是當代名捕,對這件案子的看法如何?”
楊晉道:“王府的守衛不少,但那人入府行凶,似入無人之境,而且做案之後,又未留下一點痕跡,顯然是一位做案的高手,因此,在下覺著這件案子,十分棘手,隻怕不是短時間能夠破掉。”
劉文長道:“楊兄,準備如何給大人回話呢?”
楊晉道:“在下,隻好據實回答了。”
劉文長道:“楊兄,大人對此事,極為困擾,楊兄,如再不能給大人一個限期,大人的心情,隻怕是更為沉重了。”
楊晉道:“文長兄,這等事,兄弟隻能盡力,不能在大人麵前,故作豪壯之語。”
劉文長聲音十分低微他說道:“楊晉兄,大人待咱們不薄,咱們應該替他分擔一些憂苦才是。”
楊晉道:“文長兄說的是,但在下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良策了。”
劉文長道:“楊兄,可否來一個李代桃僵,以假亂真。”
楊晉道:“這個,有些不妥當,過了限期不能破案,也不過是一個追捕不力的罪名,如若弄出一個假人假案出來,七王爺一旦識破,不但要坐實兄弟的大罪,隻怕大人和文長兄,也要受到株連。”
劉文長道:“楊兄話雖不錯,但咱們一味承大人器重,俗語說的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大人遇上了這等苦惱的事,咱們理當為他分憂。兄弟的意思是,咱們找一個妥善的辦法,安慰其心,致於以後如何,咱們再從長計議了。”
手捋長髯,沉吟了一陣,道:“如若咱們安排一個死無對證的結局,再設法打點一下,七王爺雖然心中存疑,但他無法證明,也隻有不了了之。”
楊晉道:“文長兄的才氣,在下向來佩服,但這件事兄弟不能立刻答應,俟回府之後,看看大人的意思,再作道理。”
應天府距離王府並不太遠,不大工夫,已到了府外。
劉文長的轎子停下。
轎外麵立時傳來了督府長隨胡義的聲音,道:“劉爺、楊爺,大人吩咐請兩位到內宅花廳待茶。”
事情早已在劉文長的意料之中,掀簾出轎,說道:“我們隨後就到。”
胡義一欠身,道:“小的給兩位帶路。”
劉文長,楊晉並肩而入,道:“給大人見禮。”
撩起衣角,準備叩拜。
胡正光一揮手,道:“不用多禮了,兩位請坐下。”
兩人站起身子,在花廳木案兩邊的木椅上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