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路燈下。
站著兩個沉默的影子。
金黃色的光，將他們的影子拖曳在地上，
斜斜的，卻沒有交集。
啪——啪——
漏鬥狀的路燈光帶下，飛舞著許多受光吸引的飛蛾。
飛蛾撲閃的翅膀，從那對脆弱的翅膀上濺落的蛾粉，就像陽光下懸浮的灰塵顆粒。
一層一層的。
一圈一圈的。
結伴飛向那漆黑無際的夜空。
那是它們最後的歸宿。
飛蛾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奔赴那死亡的火焰的？
以前不懂，此刻，尉遲茜懂了。
那是一種義無反顧的從容。
一如現在的她。
從見到季昀皓的那刻開始，尉遲茜一直都不敢看他，她一直避開季昀皓的視線。
她對他的閃避，季昀皓全都看在眼裏，心如刀割。
被自己深愛的人閃避，季昀皓假裝自己沒有察覺她的意圖。
“我們有好幾天都沒有見麵了。”季昀皓笑著說。
尉遲茜的唇嚅動了一下，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睛無力地瞟了他一眼，旋即她幹脆閉上眼睛。
她抬起手，手心裏握著的赫然是他送給她的那部手機。
手機正麵上的信號燈一閃一閃的。
季昀皓的心開始失去原有的節奏。
“什麼意思？”
“對不起。”尉遲茜垂下頭。
她長長的發，傾瀉在她整個麵部。
她的臉頓時被遮得嚴嚴實實。
她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可是，話到嘴邊，一見到他那張臉，唯一能說得出來的，就是這句“對不起”。
好想告訴他，她喜歡他。
可是——
這句話卻如哽在喉。
病房裏為她付出那麼多的齊一浩……
她什麼都說不出。
於是，她索性不要再看他，不要再對他說任何一個字。
因為，她怕自己會改變主意。
“對不起。”尉遲茜喃喃重複。
季昀皓的眼睛像黑暗夜空裏的碎片，幽黑卻悲傷。
他幾乎快透不過氣，隻是費力從唇縫裏擠出幾個字：“夠了！”
從他受傷到齊一浩的住院，他聽她對自己說得最多的話就是這句“對不起”。這句平常得很的話，在他耳中卻象征著她和他之間的距離——她說得越多，離他就越遠。
“對不起。”尉遲茜的聲音宛若蚊蚋。
“最近我很脆弱，望著對我不再展露笑顏的你，我的眼睛會發酸，眼淚會不受控製地湧到眼眶，好像稍稍一用力，眼淚就會脫眶而出。這樣脆弱的我，還是那個不可一世的季昀皓嗎？每一天，每一個時刻，我的腦袋裏都在盤算著要怎麼做才能讓你更喜歡我，比喜歡齊一浩還要更喜歡我。這樣的日子，就像在刀尖上跳芭蕾舞——既痛苦又甜蜜。好想，好想你一直隻對著我一個人笑。愈來愈喜歡你，我就會愈痛苦，到底怎麼做你才能一直隻喜歡我一個呢？”
季昀皓抓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抬起正對自己。
“……”
一滴泛著亮光的水珠從她憔悴的臉上滑落，迅速沒入地麵。
而後，有更多的水珠，爭先恐後地墜下。
如同一幅水晶珠簾。
“對……”
他忽然抱住她。力氣大得仿佛想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別再說這句話，我不想聽！每次見到你，我都有一種想把你吞進肚子裏的衝動，好像隻有把你放在那裏我才能安心。看著你為齊一浩笑，為他哭，為他憂鬱，我窩了一肚子的火。我從來就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從沒有如此煩躁不安，也從來不曾遇見你這樣的女孩。我的脾氣因為你的細微舉動而起伏不定，聚集在胸口的這種苦悶我也從來沒有體會過。為什麼你就不能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呢？為什麼？”
在他那強有力的擁抱中，她的淚肆意奔流。
無言的淚珠透過薄薄的春裝，沁入他的身體。
她的淚，滾燙。
他的肩膀上霎時像是被火焚過般熾熱。
“對不起……”她沒有抱住他，低垂著手臂。
身子像柳枝一樣鬆軟地倚在他懷中。
季昀皓放開她，凝視她的眼睛微微泛紅。
尉遲茜仰起頭，她看見了——
季昀皓的眼淚。
那是屬於王者的淚。
高傲、孤絕。
仿佛開在雪山之巔冰冷透骨的雪蓮。
亮晶晶的。
季昀皓那雙深邃的眼眸好像被蒙上了一層透明的水霧。
那水霧，似乎隨時都會幻化成冰。
季昀皓忽然仰天大笑，悲淒的笑聲劃破寂靜的黑夜。
他笑著轉身，背對著她。
“我喜歡你，非常非常的喜歡你，這種喜歡超出了我估計的限度。可是，無論我再怎麼喜歡你，你的心裏隻有他，你最後還是選擇了他。我就像一個傻瓜一樣，一直做著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傻瓜夢。可是，現在夢醒了……”
季昀皓說話的聲音沙啞而低沉，憂傷得聽到的人都會心碎。
“對不起。”尉遲茜又低下頭，說著那句他最討厭聽見的話。
“當太陽再一次升起的時候，我和你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係。我不會再看你，不會再和你說話，不會再碰觸你，不會再纏著你不放……就當我們從來就沒有交彙過，就當我們的視線從來也沒有交會過，就當我從來不曾喜歡過你，所有和你有關的事情我都不會再管！我真是蠢透了，在你身上花了那麼多時間，你卻仍然沒有愛上我。真的就是那樣——單方麵的感情，崩塌隻在一瞬之間。”
季昀皓的肩膀微微顫動，挺拔的背影在夜的包圍下顯得那麼的孤單。
尉遲茜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唯有那樣做，她才能不讓自己說出要他留下的話。
耳邊，她仿佛又聽見《愛的羅曼史》。
那是季昀皓為她彈奏的那首曲子。
憂傷的旋律充斥著這兩個明明相愛卻不得不分離的笨蛋情人之間。
“我們——結束了。”季昀皓像是要花費全身所有力氣才能把這句話說出來。
一隻手，拉住他的衣角。
季昀皓驚喜地轉過頭，然後迅速黯然。
尉遲茜隻是想要把手機還給他。
他接過手機，“我給你的手機，你也僅僅隻用過一次，你從來就沒有主動想見我。”他的淚，從他俊美的臉龐滾落。
第一次，季昀皓體會到無法言喻的痛楚。
那是種恍若世界即將被毀滅的絕望。
“就像四季的盡頭是冬季，我們感情的盡頭也是那隻有冰雪存在的世界。”
季昀皓將手機用力摔在地上。
啪嗒！
手機摔得四分五裂，徹底陣亡。一如他們的感情。
“沒有人需要的東西，就沒有價值。”季昀皓扔下這句他曾經告訴過她的話，消失在暗夜中。
小花園裏，靜悄悄的。
飛蛾們仍然前赴後繼地奔向那唯一的光明。
尉遲茜仰頭望著那群不知疲憊的小生命，視線逐漸變得模糊。
從心髒向全身蔓延的痛，就像是被毒蛇噬咬般劇痛。
可是，她必須忍耐。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遠處，飄來一股玫瑰特有的香氣。
她忽然記起，今天是情人節。
她和季昀皓曾經很期盼這天的到來。
每次都是這樣，隻要她很期待的事情，到最後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擺爛收場。
無論是一浩，還是季昀皓。
對不起，季昀皓，她竟然會給他這樣一個糟糕的情人節。
不過，沒有她的他以後會過得很好吧？
那麼她自己呢？
隻能在沒有他的世界裏，孤獨。
2月14的那個夜晚。
已經在尉遲茜匆匆忙忙的身影中過去了三天。
白天，她笑得燦爛。
可是，在那天之後的三個夜晚，她都難以入眠——
隻要閉上眼睛，她都會不由自主地回到那個和季昀皓最後見麵的夜晚。
清晰的夢境，讓她似乎又重新經曆一次與他分別。
季昀皓的淚。
滴滴沁入她心裏。
喜歡一個人，他的淚隻會停留在眼裏，但是，唯有愛一個人，他的淚才會直抵心靈。
如果她告訴他，她喜歡他比喜歡一浩還要多，他還會很高興嗎？
窗外，春意正濃。
萬物吐蕊。
整個城市蒙上一層清新的綠。
尉遲茜貼在玻璃窗上，靜靜地望著遠處。
忽然，她隱約聽到一個熟悉的旋律。
那首歌……
她激動地回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麵前一個戴著MP3的時髦男孩，他MP3的音量開得非常的大，音樂聲從耳機中流瀉出來。
男孩很不好意思，臉微紅。他慷慨地取下耳機遞給她，“要聽嗎？”
“剛剛那首歌叫什麼名字？”
男孩靦腆地一笑，“《想見你》，算是很老的歌了。”
尉遲茜接過耳機，耳朵裏立刻響起季昀皓手機的彩鈴聲。
就連她和他的手機鈴聲也都是這首歌。
想見你沒有你城市再炫也沒意義/熱鬧的全都是你的幻影/想見你心太急狂奔擁擠的人群裏/多希望下一秒就見到你……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完整地聽。
歌聲輕柔，寓意深情。
尉遲茜不由想象，這首歌就是季昀皓的心聲。
他也曾奔跑在擁擠的街道上，隻為見她一麵嗎？
想見你。
可是——
她再也見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