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身:中國思想的原初立場(1 / 3)

以“身”來指認“人”是始原期漢語思想的重要特征,這個特征進一步發展為“貴身”說,使“身”在中國思想中成為一個本體論概念,並構成3世紀前始原期中國思想的原初立場。貴身論中的“身”在先秦思維中處於從實體論的“身體”向虛體論的“自身”動態轉化之中,但以實體涵義為主。中國先秦思想中的身體哲學觀念非常豐富,“以身為天下貴”、“推己及人”是貴身論哲學的一體兩翼,貴身說、赤子說、修身說、舍身說等則構成了其完備的概念係統。重溫公元3世紀前中國思想中的“身體”觀念對建構中國現代思想文化體係具有重大意義。不過,老子和孔子思想中,實體論一元身體觀隱含著實體/虛體二元論身體觀的萌芽性因素,這位後世漢語思想形成身心二元論,形成重道賤身的思想,過分強調“舍身”,遺忘了“舍身論”的前提“貴身”,提供了某種隱約的思想線索。應當承認,這也是漢語始原思想中“貴身論”後世並未得到充分闡揚的原因。

一 漢語思想:奠基於貴身論

甲骨文中的“人”字標畫的是人身體側站的形狀,也就是說,漢語中的“人”字原初意義乃是指“人的身體”:身體的動作(側站)和身體的狀態(形狀)。此原初涵義,後世代有沿用,《史記·樊儷騰灌列傳》中有“荒侯市人不能為人”之句,此處“人”是指“性行為”,這種用法在現代漢語中也有遺存,例如,“他人在這裏,心不在這裏”,這裏的“人”就是指“人的身體”。

“人”由簡單的字源意義向“漢語思想概念”轉化的過程極其複雜。不過,我們可稍稍簡化一下這個過程。孔子是最有代表性的始原期漢語思想家,而孔子以“仁”為中介來界定“人”,他把“仁”賦予“人”為漢語思想關於“人”的原初立場奠基。“仁”的原初意義是什麼呢?“仁”在漢語中的較早構型是上“身”下“心”,訛變為上“千”下“心”,省變為“仁”,“仁”從“心”、從“身”,“身”亦聲,其本義當是“心中想著人的身體”,與從“心”從“人”表示“心中思人”的“愛”字造字本義差不多,孔子以“愛人”來釋人是不錯的。①楊伯峻在《論語譯注》中說,“也有人說,這‘仁’字就是‘人’字,古書‘仁’、‘人’兩字本有許多寫混了的。②”仁“、”人“同義的說法宋人陳善較早提出,後世讚同者甚眾。筆者也頗認同,隱為者個字源的考釋可以和我們對”人“的考釋相印證,都發端於人的”身體“,表示著漢語思想對人的原初指認:“人”就是他的“身體”——古人是通過人的“身體”把人從大自然中區分出來,指認出來的。

孔子大多是在比較本原的意義上使用“人”這個概念,孔子道德思想的核心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個“人”就是和“欲”聯係在一起的,在孔子那裏“人”是實體(肉身實體、情感實體和精神實體),是實體實踐者,而不是精神虛體(情感體、精神體),不是虛體虛踐者,他講“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爾達人”,換言之,孔子是把實體實踐——“立人”擺在第一位,把虛踐——“求知”擺在第二位,所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意思是說,“人”實踐實體地位高於道德思考等精神虛踐的地位。楊伯峻先生說:“論語美譽一個‘理’字,而朱熹的集注處處都是‘天理’、‘理’諸字;孔子已經認識到人類社會的物質生活的重要意義才有‘先富後教’的主張,可是朱熹的集注到處是斥責人欲的詞句。”③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由此言之,漢語始原意義上的“仁”是把對作為欲望體和實踐體的“身體之人”結合在一起的,在孔子那裏它是“推己及人”,是“愛人”、“立人”。可以說,中國思想發端於對“身體之人的思考和重視。中國思想的原初立場是奠基於身體的。對身體的在世狀態的觀察願望、理解願望;對身體保全、持手的願望,這是”思“的最主要動機。”思“在源頭處,始源性的,把身當作唯一的依憑。

先秦思想家楊朱堅持”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之一毛“,楊朱此一說法中高調提到”身體“,盡管這種言說是修辭性的,但是如果考慮到它思想史發端處實體思維的特點(例如古希臘人的實體思維觀念),我們便可接觸這樣一個事實:楊朱的意思是”身體“是世界本體的實體思維觀念),我們便可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楊朱的意思是”身體“因其個體性、實在性而在倫理學上具有優先地位,這種貴身論的思想,被後世看成是中國思想的異端。是否果然?非也。在中國思想的始原處楊朱並不是異端,相反貴身論是中國先秦思想的基石之一,是中國思想的最重要出發點。

《老子》十章曰:“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老子認為“營、魄”是構成身體的兩個方麵,二者合一,此處“一”的意思就是身體,“抱一”指的是身體需要“堅守”。實際上“如何堅守‘身體’”是老子思想的核心主題。那麼什麼是真正的“抱一”狀態呢?《老子》五十五章有“含德之厚,比於赤子”之說,在老子看來,最有厚德(“德”在老子那裏是“事物的自然、本性”的意思)的是嬰兒狀態的人,也就是赤裸裸的身體的人。在老子看來,身體的最佳狀態,也就是人的最佳狀態,是赤子。是不為外物所役的赤裸裸的嬰兒狀態的身體。由此,我們可以說,老子是一個身體本位主義者——他有一種“身”、“德”同一的思想,老子認為“德”是“身”的本體屬性。在老子看來,人的社會化,就是人的身體墮入“名、貨、得”的在世狀態中的過程,但是,這些在世狀態中,身體不是受到了保護,相反是對這種狀態的抵抗。這種“赤子觀”和後世孟子的“君子觀”很不一樣,君子是通過養心、養氣克服身體,使身體得到修煉之後的產物。

《老子》四十四章講道“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顧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在老子看來,保全身體的存在是人生的第一要務,因為身體是存在的本體,甚至就是存在本身,它是存在的根據,存在的形式,也是存在的本質,在身體中,存在的根據、形式、本質是同一的。然而,這種統一性於身體的在世狀態中常常被取消,“名”、“貨”、“得”妨礙著身體的本質性持存,他們都是存在的非本質樣態。所以,老子認為人應該知足、知止,以便不讓這些影響身體本身,不影響存在的本性。

《老子》十三章講道:“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這些話的意思是,對於身體,最好的是令其保持赤子狀態。有必要提醒讀者注意這裏的“無身”思想,這裏的“無身”並不是說要我們不重視身體,是身體若無,而是要我們重視身體,努力保持身體的始原狀態,不要讓身體受到各種後天名利的汙染,所謂“無身”就是指一種身體的始原狀態。這就是老子“貴以身為天下”的思想,馮友蘭認為它是“以身貴於天下”之義。如此,它和楊朱的貴身論在思想質地上就是一致的了。

讓我們進一步解釋一下貴身論。貴身論中的“身”在先秦思想中處於從實體論的“身體”向虛體論的“自身”轉化之中。“自”在甲骨文中是一個象形字,具體說是“鼻子”的象形,為什麼古人把“鼻子”看作“自”呢?概因為人們常常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表示“反諸於己”,也就是說“自身”一詞的原始本義實際是指人用手自指其身。盡管“自”這個字古已有之,然而,哲學上的“自”概念實際上在老子和孔子的時代尚沒有產生,哲學思維尚沒有發展處“自”的概念,因為“自”在哲學中的出現意味著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思維飛躍:它意味著人類把自我作為主體性從對象世界抽離出來,把自我看成是超越對象的主體,意味著超越實在論,以虛在論為基礎的主體論思維的確立。顯然,在老子和孔子的時代,他們尚不會使用“自”這個概念,他們尚沒有意識到“自”的存在,他們的思維是實體論的,作為代用品,他們還隻是用“身”來指代自我,這就如同一歲小孩,剛剛開始學習說話的時候,隻會說“寶寶要吃飯”,而不會說“我自己要吃飯”一樣,因為對於人類來說,“我自己”是一個非常高級的思維,學會使用“我自己”這個詞,必須有高級的思維飛躍。但是,也正是這個“身”讓我們看到,古代人的始原性思維,他們充分地認識到所謂的“自我”不過就是“身體”的代名詞而已。今天,在我們看來,古代人用“身體”指代“自我”恰恰是古代人親近始原真理的表現,他們憑借其樸素的意識,真正把握了“自我”的根源;他們清醒地認識到“自我”就是鼻子後麵那個“身體的疆域之內”,或者說,就是“身”。然而,後世,卻將這個最樸素的真理遺忘了。④

二 貴身論是不是漢語思想的一個根本信念

貴身論是漢語思想的一個起點。那麼它是不是漢語始原思想的一個根本性信念呢?回答這個問題我們要看漢語始原思想是否建立了一種身體本體論的哲學,身體本體論作為一種係統的哲學信念,不僅要堅持身體是存在的本源,存在就是身體的觀念,還要反對身體和意識各自獨立的二元論,反對意識高於身體、獨立於身體,為身體的本源的觀點。也隻有這樣才算真正堅持了身體一元論,堅持了身體本源論。在這個論題中,筆者並不需要證明,始原期漢語言不存在身、心二分法。二分法並不可怕,關鍵是在這二分法中,哪一個是根本的、始原的,貴身論思想的關鍵是堅持“身體”“第一性”的思想。

老子的確是這樣做的,他不僅有重身體輕天下,是身體為存在本體的觀點,還認為,“知”對於人來說也是不必要的,“無知”被老子認為是保全身體本位的最重要的手段。就此,他提出“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動”的思想,認為要關閉身體感官,讓自己處於無知狀態。《老子》第三章提出了赤子境界:“虛其心,實其腹,弱其誌,強其骨。”老子所重的是形腹骨,所輕的是心誌。老子認為天賦人類以充盈的精氣,保全這種精氣就可以保全身體,並不需要後世的修煉和妄為,身體內本身就藏有深厚的道、德。道、德是身體本身帶來的,道、德與身同體——這是老子的“身、道、德三位合一論”——不是後天培養的,《老子》六十二章說:“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也?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

這個觀點我們可以和莊子的“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等量其觀,它是什麼意思呢?不應當有超乎身體之上的精神性要求,本乎身體、歸乎身體,可以益生。所謂無情,就是要棄絕情感思想對身體的操控,讓身體活在“赤身”的始原狀態裏。不要在性命之外追求任何外在的情、理,隻要發乎性命歸乎性命,就可以養生。所以,莊子說,殉乎仁義世人稱君子,殉乎財貨世人稱小人,而實際上君子和小人都是傷性害命的人,人隻有順其自然,按照身體的本來目的生活,才能說是真正的聖人。老子有身體營、魄二分、心誌與腹骨對立的思想,但是,他反對身心二元論,而是堅持了“身”為本體、“虛置心誌以充實腹骨”的“貴以身為天下”的一元論思想。《老子》中一係列關於身的思想,“終身”(第五十二章)、“退身”(第九章)、“無身”(第十三章)、“沒身”(第十六章)等都應該從這個角度來理解。

《老子》第五十四章:“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

此處老子提出了非常重要的概念——“修身”,“修身”之道乃在“不拔”、“不脫”,在於“固持”、“抱一”,老子還提出了“以身觀身”的思想,這也顯示了老子的身體本體論前提:身是自給自足的本體,本身可以自我闡明。老子的身體方法論:①從身體出發才能認識身;②對自“身”的觀察可以理解他者的“身”。

下麵讓我們來考察一下《論語》中的身體思想。《論語》中出現“身”的句子有14次。其中13次⑤是指“身體”、“本身”、“本人”。⑥《論語·學而》有言,“吾日三省吾身”,這裏《論語》把我的身體(body)“當作”我(I,myself)“理解的,為什麼用”身(body)“指代”我(I,myself)“,要把自己的身當作每日”三省“的對象?因為這個對象,在孔子等思想家看來具有世界本體的地位,它和西方思想中的”存在“(being)這個本體性概念是一樣的。西方思想家使用”存在“概念的時候,中國思想家正使用者”身“,並以”身“為本體論思想的緣起。”身“的最好狀態是什麼呢?《論語》(3·20)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此境界也。此思想在《中庸》得到發揮。《中庸》言:“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於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原始儒家思想是基於對身體的觀察,始於對身體的體驗的,原始儒家從身體視域出發,以身體隱喻萬物,而得天下,萬物之思想。

“身”是《論語》思想的一個核心指向,以“身”為核心問題,《論語》不僅闡發了上述本體論思想,還闡發了非常豐富得社會學、倫理學觀念。“身”在《論語》中可以“殺”(殺身成仁——《衛靈公》),可以“致”(事君能致其身——《學而》),可以“忘”(一朝之憤,忘其身——《顏淵》);身也可以“辱”(降誌辱身——《微子》),可以“省”(三省其身——《學而》),可以“正”(其身正,不令而行——《子路》),可以“潔”(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微子》)。孔子提出了“裏仁”可以“美身”的說法,“裏仁”乃肉身實踐也。從上述論述,我們可以知道,孔子思想中,“身”是不受外界影響的,是自我造就、自我奠基的,它是軀體及自驅力的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