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雲中君(1 / 3)

長安是古代中國的中心,是11個朝代的都城,是一個北起朝鮮、南至越南,東起太平洋、西至波斯的大帝國的中心。直到後來,它的光輝才被洛陽、開封、杭州和北京這樣的城市所遮蔽。公元七八世紀,在長安的巔峰時期,它是當時那個時代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也是移民最多的城市。它是大海,中國所有的文化潮流和經濟潮流部彙入其中,它也是中國最大的市場.長安位於絲綢之路的東端,也是中國第一個同際性的城市。公元前200年,長安剛一建好,就已經成為一個旅行者的城市。

西安是長安的現代化身.我對西安最持久的印象就是:成千上萬的入戴著白帽子走來走去,就像朵朵白雲,飄浮者,打著遊渦,流淌過街道。這個城市人口的很大一部分比例源自中亞,而白帽子就是在所有伊斯蘭教文化中常見的頭巾的另一種形式。這裏還有規模很大的滿族人、蒙古人和西藏人的團體。一本旅遊手冊中列出了三十八個少數民族。1990年,這個城市的人口是三百萬。而六十年前則是不到二十萬.

西安現在仍然是一個旅行者的城市,與此相協調的,它的城市標誌是一隻大雁。這是這個城市最著名的旅行家玄奘的遺澤。玄奘對佛陀“法界唯心”的教義心存疑惑,為了解決這個疑問,公元629年,玄奘離開長安,動身去印度。兩年後,玄奘到達印度,開始向瑜伽宗最後一批大師學習唯識的教義。十五年後,即公元645年,玄奘回到長安,唐太宗用專門歡迎得勝還朝的將軍的盛典,歡迎玄奘歸來。

唐太宗想知道玄奘在旅途中見聞的所有事情.於是玄奘別無選擇,隻好滿足太宗的好奇心.結果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和兩人之間的一份獨一無二的友誼。隨著時間的推移,玄奘的記述被演繹成了《西遊記》——《西遊記》是中國最著名、最受人喜愛的小說之一。然而.玄奘對寫小說或編撰旅遊地名詞典不感興趣,他急著動手翻譯從印度帶回來的佛經。公元648年.太子邀請他在都城的慈恩寺建起了一個譯經中心——慈恩寺是太子為了紀念他的母親而修建的。

玄奘搬進去之後不久,他開始注意到這個問題:火災或風暴有可能會毀掉他花了那麼長時間收集的無價之寶——佛經。他請求太宗同意建一座塔,用來儲藏佛經,太宗恩準了。後宮的嬪妃們把自己的珠寶首飾布施出來,用以支付建這座塔的費用。公元652年,它竣工了。

這座塔建起來之後不久,進土們就開始在塔的高層拱廊附近簽上自己的名字——從拱廊那裏可以眺望四麵八方的風光。這些名字排列在一起,使人們聯想到雁陣,於是人們開始把這個建築物稱作“大雁塔”。公元752年,杜甫和其他人一起到那裏去簽名,他寫了一首詩,以紀念此事。在此詩的結尾,杜甫寫道:

“黃鵠去不息,

哀嗚何所投?

君看隨陽雁,

各有稻梁課。”

這個名字被叫開了,從那以後,這座塔就—直被稱作大雁塔。現在它仍然在城市的東南角——方圓六十四米。但是雁群已經不見了。我所能找到的惟一的名字,都不早於兩百年前:清朝的信筆塗鴉。在外麵,我停住腳,去讀門兩側的兩塊石碑,石碑上是玄奘譯經的序言。這兩篇序言是太宗和太子擬製、褚遂良書寫的。褚遂良是中國最偉大的書法家之一。我練習書法的時候,有好幾年,都是用這兩篇碑文作臨摹的範本。在這裏看到它們,就好像遇見了一位昔日的老師。

在唐朝,這座寺廟還因為牡丹而聞名。牡丹四五月份開花。現在,在大殿的下麵,沿路排列著幾十叢牡丹。一位和尚告訴我,花期的時候,這些牡丹仍然能吸引到很多遊人——盡管寺廟的廟基已經縮小到過去的十分之一,盡管住在那裏的三十位和尚看起來像一座紀念館的管理人員。其中一位和尚告訴我,玄奘的舍利在終南山附近的另外一座寺廟裏。於是我雇了一輛車和一個司機.向山裏開去。

路從慈恩寺北開始,我們沿著這條路向東南方向開去。一公裏後,我們路過一個名叫曲江池的村莊——在古代,曲江池是長安最著名的風景名勝地。

開始的時候很簡單,那是在秦朝和漢朝,那時候曲江池隻是一個由一眼天然泉供水的池塘,周邊種滿了樹木花草。在此後的朝代裏,這個池塘被擴浚得規模很大。公元七八世紀期間,它變成了一條曲曲折折的水路,包括瀑布、河流和池塘等各種水文景觀,東西占地兩公裏,南北四公裏。為了保證曲江池的水源供應,人們修建了一條水渠,把水從終南山一直引到這兒來。沿岸亭台別墅林立。春天,皇室成員都到這裏聚會,來觀賞西岸的杏花.夏天,他們來觀賞沿著東岸盛開的荷花。

一個飲灑遊戲(曲水流觴)也是在這裏起源的。玩這個遊戲要倚賴水和風的變化.遊戲開頭是用一壺酒放在一個木頭器皿(觴)上,然後讓它沿著水池漂流,一直漂到某位參加者的麵前,這位參加者就得給自己斟一杯酒.在一卷準備好的條幅上匆匆題上一行詩,然後把那個木頭器皿(觴)再推出去。當所有的人都醉得題不成詩,或者酒喝光了的時候,這個遊戲就結束了.當水枯竭了的時候,這個遊戲則永遠地結束了。10世紀到過長安的旅行者們說,那些亭台樓閣已淪為廢墟,曲江池已經種上了莊稼。但是記憶還存留著,人們仍然把這個地方稱作長安八景之—.

剛剛經過這座村莊,我們拐上一條土路。一分鍾後,這條土路在一個叫寒窯的地方終止了。寒窯是一條溝,向黃土高原深處蜿蜒幾百米。王寶釧就是在這裏等待她丈夫的,—等就是十八年。

王寶釧是唐朝一位丞相最小的女兒。這位丞相急著要給她安排一樁政治婚姻。寶釧拒絕嫁給她父親提議的任何人,於是她被迫去爬大雁塔,向下麵扔繡球.誰抓到那個繡球,他就得嫁給誰。前一天夜裏,她曾經見過一位貧窮的流浪者,當她看到他的時候,就把繡球扔給了他,他抓住了它。他的名字是薛平貴。然而,寶釧的父親拒絕承認薛平貴,把他打發走了。寶釧卻不肯接受父親的決定,於是她也被趕走了。年輕的夫婦無處安身,隻好搬進一座廢棄的窯洞裏,這個窯洞是挖在寒窯的黃土高坡裏麵的.

之後不久,唐朝與北方的遊牧民族東胡之間爆發了戰爭,薛平貴從軍了。很不幸,軍隊是由王丞相的—位女婿所領導的。他給薛平貴設了一個圈套,導致薛平貴被敵人俘虜了.

盡管有人向寶釧報告了薛平貴的死訊,可是她還是繼續呆在寒窯裏,忠貞不渝地等待丈夫的歸來。十八年後,唐朝與東胡和解了,薛平貴被釋放了。當他回到長安的時候.他在他們的窯洞外麵發現了自己的妻子,她正在采摘一種名叫薺菜的野菜——薺菜又被稱作“羊倌的錢包”。薛平貴不在的這些年裏,她一直靠它維生!

參觀了寶釧的窯洞之後,我們停在寒窯這條溝人口處的一個小食攤前,早早地吃了午飯——煮餃子。餃子餡兒是新摘的“羊倌的錢包”。味道有點兒辣,我想象著,至少王寶釧沒覺得它單調乏味.

我們回到主路上.再次向東南進發。們是沒有開多久。一分鍾後,我們向右拐上一條土路,這條土路穿過長滿了粟苗和穀子的田野.經過兩座磚窯,向上經過鳳棲原的土坡,來到胡亥長滿了刺藤的小墳墓前。

胡亥是秦始皇的兒子。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駕崩了。作為第二個皇帝,胡亥統治了三年。這三年都是按照太監趙高的意願行事的。有一次,趙高把一頭鹿帶到年輕的皇帝麵前,說它是一匹馬.沒有人敢駁斥這個太監,於是皇帝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兩個早期後,趙高安排了另一次“幻覺”事件,他命令士兵們裝扮成強盜,“襲擊”宮殿.皇帝迅速地自殺了,被另一位傀儡所取代。

毫無疑問,盡管盜墓者們做了他們該做的工作,但是胡亥的墳墓一直沒有被掘開,而且也很少有遊客參觀。它位於一度是曲江池的那個盆地的南端。我仍然能夠辨認出墳墓下麵的那一塊高地,在那裏,皇帝們在紫雲樓款待進士.禦宴後,進士們會沿著曲江池岸,緩步徐行到大雁塔,簽上他們的名字.然後變成大雁。

回到主路上,我們沿著古代黃渠的路線,繼續向南行進。黃渠曾經給曲江渠供過水,將來也許會再次這樣做的。胡亥墓的一位管理人員告訴我,政府已經擬定了計劃,要修複曲江渠,建一座大型的公園。他說,為了這一目的,人們已經在終南山的大峪人口處修建了—座堤壩。

過了胡亥墓四公裏,我們又—次停下來,恰巧停在東伍村前.我們的左方杜陵原上、墳塚壘壘。其中的一座離路不到200米,於是我們穿過腳踝高的粟苗地,去考察那個地方.它包括一座中心墳墓,左右兩側是兩座小墳墓,還有一條丹墀,兩側排列著十二座馬和官員的石雕,歡迎著來訪者。它們都是用整塊的花崗岩雕鑿的,所有這些東西都明顯地處於良好狀態。同樣引入注日的是,這個地方被撂給當地村民管理。我撿起一片屋瓦.把它給一個農民看。他說,曆史學家們曾經來過這個地方.但是.不能斷定這是誰的墳墓。後來,我找到了—張老地圖,上回注明這是獻帝墓。獻帝是漢朝的最後一位皇帝,公元220年駕崩.

從獻帝墓向東走不遠,有一座大得多的陵墓,它比這片平原至少要高出—百米。那個農民和那張老地圖的說法是一致的,他們說這是宣帝陵——宣帝卒於公元前49年。我用望遠鏡瀏覽了一下周圍的平原,到處都是墳墓。

我們回到汽車裏,向東南開了十五公裏,來到一個集鎮——引鎮。從這裏開始.我們腳下的路和昔日的黃渠水道都向南延伸了16公裏,一直通到大峪入口處的新大壩前。過了大峪是嘉五台,從唐朝起,嘉五台就因為山峰險峻、環境清幽而在佛教徒中享有盛名.我已經跟史蒂芬一起遊覽過兩次嘉五台了,現在我想再爬一次。

但是首先,我想在引鎮東麵八公裏處的興教寺稍作逗留。幾分鍾後,我們到了興教寺長長的紅牆外。興教寺位於少陵原的西部邊緣.二十三米高的玄奘塔是它最主要的建築。玄奘塔像一棵巨柏的主幹,屹立在紅牆後。公元664年,玄奘圓寂後,他的舍利被安放在都城附近白鹿原上的一座塔裏。但是時時能看到玄奘塔,使皇上很悲傷。公元669年,它被遷到了這兒。從那以後,它就一直矗立在這兒——都城南麵二十公裏處,在終南山的注視之中——有一次,玄奘曾經把終南山形容為“眾山之祖”.

玄奘塔比它的原型大雁塔要小得多,但是它卻高高地淩駕於鄰近的兩座三層塔之上。那兩座塔裏是玄奘最著名的兩位弟子窺基和圓測的舍利.很多個世紀以來,中國佛教唯識宗的三位創始人的舍利塔.成功地經受住了戰爭和自然災害的考驗,幸存了下來.殿堂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他們數度被毀,又數度重修。最近的一次是在1939年,是蔣介石為了紀念他的母親而修建的。主要建築的狀況仍然相當良好——這要感謝周恩來,即使在“**”期間,他也下令要保護興教寺。

在大殿的門口上方,懸掛著一塊扁額,上書“興教寺”三個字。這是詩人哲學家康有為題寫的。1898年,光緒皇帝委托康有為按照現代綱領來改革大清帝國,但是這個計劃被慈禧太後和她的黨羽破壞了,康有為不得不流亡日本。雖然最終康有為還是回來了,但是他卻在幽居中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他在這塊扁額上的書法落款是1923年,即他去世之前四年。他是69歲的時候去世的。

大殿裏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東西,但是後殿裏卻存放著一些令人難忘的珍品.在幾幅明代的佛菩薩畫像旁邊,有三尊銅的唐代大悲觀世音菩薩塑像。在玄奘的旅途中,每當他遇到困難,他都是祈念觀世音菩薩聖號。我上了一些香,然後問侍者,我能不能跟方丈談談。

幾分鍾後,侍者回來了,把我領進方丈的臥室——也是他的辦公室。他坐在一張大桌子後麵。桌麵是—大塊黃瑪瑙板——那是蔣介石送給興教寺的禮物。方丈的名字是常明。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紹,解釋說.我正在這一帶參訪隱土。

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得知,常明七十四歲了,鹹陽人——鹹陽就在西安的西麵。1937年,他出家後,搬到了終南山,住在南五台上的紫竹林。在那裏,他與師父佛塵一起,呆了將近二十年,直到政府開始驅逐和尚出山為止。1956年,他行腳到了北京,在首都佛學院學習。兩年後,重新回到佛塵身邊。那時候,佛塵已經被任命為興教寺的方丈。1981年,佛塵圓寂了,常明接任了方丈的職位;他也是陝西省佛教協會的副會長。我問他,開始修行的時候,他為什麼選擇了終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