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每個方向都有自己的神:東方青龍,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
我能夠找到的最早使用這些字眼的書是《山海經》。在《山海經》裏,“朱雀”這兩個字被拚在一起,組成一個宇,這個字的意思是指一種巨大的紅翅人麵的貓頭鷹。盡管這些名字的來源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早在兩千年前的漢朝,它們就已經得到廣泛的應用,後來又擴展到那些與它們各自的方向有關的事物身上。
在六百年後的唐朝,朝南的窗戶被稱作“朱雀窗”,朝南的門被稱作“朱雀門”。在長安,皇宮的朱雀門.麵對著一座二百萬人的城市,朝向二十五公裏外的蒼藍的終南山嶺。向往林泉的雲遊者們從朱雀門出發,沿著朱雀街向前行進。朱雀街是長安城最主要的南北大街,街兩邊住著很多長安最富有、最有權勢的家族.它也是長安城一些最著名的風景名勝的所在地,其中第一個就是小雁塔。這座塔在朱雀門南麵的1.5公裏處,它是長安第二位最著名的旅行家義淨的遺惠。
在玄奘去印度五十年之後,義淨又去了印度。公元671年,義淨36歲的時候,離開了長安。但是與玄奘不一樣.玄奘走的是絲綢之路,義淨則取的是海道。還有一點與玄奘不一樣,玄奘去印度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佛教哲學,而義淨則對戒律和修行更感興趣。二十四年後,即公元695年。他回到新都洛陽,受到太後武則天的歡迎。公元705年,當宮廷遷回長安的時候,義淨也搬回了長安,住在朱雀街西側的薦福寺。
像玄奘在他之前已經做過的那樣,義淨也修了一座塔,以保護他帶回來的經書。公元706年,他在薦福寺南麵的那個區,建了一座四十五米高的塔.從那以後,達座塔就一直屹立在那裏。1965年,為了確定這座塔是否有足夠的支撐,工人們掘開了塔基,他們發現了它能夠安然度過地震的奧秘(那些地震使周圍的建築物夷為平地):它被建得像一個圓底的玩具,地震的時候滾出去,地震過了又滾回來,回歸原位。但是盡管這座塔幸存下來了,它作為宗教場所的功能卻沒有幸存下來。現在是政府官員在管理,我隻呆了一會兒,在寺廟裏有一千三百年樹齡的老槐樹下喘了口氣,就回到朱雀街那些地方上了。
從小雁塔向南再走一公裏,我把自行車停在大興善寺的人門外。大興善寺建於公元3世紀未,是中國修建得最早的一批佛寺之一.公元7世紀,隋文帝把它擴建成了都城四十多座寺廟中最大的一座——占據了整整一個區。一個世紀後,就是在大興善寺,密宗首次出現在中國。這裏是外國和尚住得最多的地方。公元8世紀,印度和尚善無畏、金剛智和不空都把大興善寺當成了他們自己的家。這三個人都曾經是唐朝曆代皇帝的宗教導師。不空的一位學生還教授了日本僧人空海,後來空海在日本創建了密宗。
密宗對於中國人來說,可能曾經是新的;但是就個體的修行而言,它與當時很多已經在流行的修行方法相比較,並沒有太大的差別,諸如重複神秘的儀軌、傳送超自然的力量、觀想法界的圖像、普通的瑜伽方法之外的男女雙修,以及神通的修煉,等等。很顯然,密宗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早期密宗大師的神通力,而不是取決於它的技巧和教義。因此.當這些早期的大師們入滅以後,宮廷的興趣又重新回到了道教和佛教的其他宗派身上。
今天.大興善寺的密宗曆史幾乎被遺忘了,而它作為修行場所的功能也被其他功能所掩蔽——它被當作雲遊僧的旅店,以及陝西省佛教協會的駐地。有一次參觀大興善寺的時候,我與陝西省佛教協會的會長許力工(音譯)居士作了交談。許力工曾經出家幾十年,但是“**”期間被迫還俗.盡管政府的新政策保障宗教信仰自由,但是許力工仍然保持著居士身份。
通過一位中間人,我們約好在寺廟會麵。但是在最後一分鍾,我改變了主意。後來,他的助手告訴我,在原來的約定時間,三個安全局的工作人員到了許力工的門口,在外麵站了好幾個小時直到確定我不會來了才走.幾天後,通過更迂回的方式,我又安排了一次約會。我們在他的房間見麵了,沒有任何外來幹擾.
問:陝西省住著多少出家人?
徐:我不知道。出家人可以隨意來去,哪兒有地方就在哪兒呆著。我們沒有統計。如果我們統計,每一個和尚大概會被統計四五次。還有,現在的年輕和尚可能會在寺廟裏住一段時間,然後又回家住一段時間,然後又回到寺廟。有時候很難說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和尚。現在進寺廟的人,沒有多少人抱定終身住寺廟的主意。
問:隱士怎麼樣?據我所知,終南山裏有好多出家人,把他們一生中的一部分時光用來自己修行。
徐: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隱士。終南山裏有隱士,至少已經三千年了。但是隱士有幾種:道教隱士、佛教隱士和知識分子隱士。當然,我對佛教隱士更熟悉一些。但是即使在佛教裏,也有不同類型的隱士。比方說淨土宗隱士,通常終身隱居在山裏。而禪宗隱士,可能會隻隱居幾年或幾個月。禪宗隱士隻在山裏呆到見道為止,然後他們就下山了。
但是在出家人成為隱士之前,他們通常要在寺廟裏呆上幾年。比方說,很多和尚去揚州的高旻寺,在那裏修行三四年。當他們終於在修行中找到入手處的時候,他們就去山裏住茅篷。再住上三四年,遲早會開悟的。有些人花的時間要比別人長些。但是剛開始的時候,—定要住在寺廟裏學習。你必須學習,然後才能知道怎樣修行。
在佛教寺廟裏,我們還有一個風俗,叫做“閉關”。比如說印光,他就在普陀島上的一個關房裏住了幾十年。[印光大師在20世紀複興了淨土法門。]有幾十年他沒有見任何人。每天寺廟裏的和尚把飯和水從他門上的窄縫裏塞進去,然後倒掉他的便盆。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坐撣和閱讀經典。想修行,你不一定要去山裏。
還有知識分子隱士。為了學習或寫作.他們喜歡安靜和孤獨。已經有很多人隱居在終南山裏,有些是出於社會原因,有些是宗教原因,有些則是出於做學問的原因。
問:如果一個出家人想在本省隱居,他們要向協會登記或者征得它的同意嗎?
徐:不,任何想當隱士的人都可以自由地這樣做。他們不必告訴我們或者政府。他們想住哪兒就住哪兒。
問:協會起什麼作用?
徐:在處理與政府的關係的時候,我們代表本省的寺廟。我們也給出家人提建議,諸如怎樣組織宗教活動,哪些活動是允許的.以及在什麼地方可以舉辦這樣的活動,等等。中國自古就有佛教協會,還有道教協會。每一個縣和每一個省都有一座特殊的寺廟或道觀,負責管理宗教事務,全國也有一座這樣的寺廟或道觀。隻不過現在我們使用“協會”這個詞罷了,但是它的功能沒有變化。我們料理由單獨一座寺廟無法獨力完成的宗教事務,或者幫助解決發生的其他問題。
問:這些寺廟屬於誰?
徐:它們屬十管理它們的委員會。一個寺廟委員會可能包括二三人或二三百人不等。委員會決定怎樣籌集資金和分配資金,是否維修寺廟或者買新毯子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任何住在寺廟裏的人,都是委員會的一員。每—座寺廟管理自己的事務。協會不介入,除非我們受邀幫助解決某個問題。
問:學校裏上佛教課嗎?
徐:小學和中學裏沒有,但是有幾個大學有佛教課程。過去我們也上課,但是被迫中止了,最近很多人要求我重新開課。我們一籌集夠買書本材料的資金,就準備開課。幾乎每個省都有某種形式的佛學院。我想現在有二十多所了。我們陝西省還一所也沒有,但是我們希望將來能有。
我與許力工的會麵是在1989年的秋天。第二年三月下旬,我又一次拜訪了大興善寺。我走過幾樹遲開的杏花,—大片連翹,和一棵已經準備好迎接夏天的古老的葡萄樹,來到後麵的大殿。
在大殿裏麵,我遇見了寺廟的方丈慧玉(音譯)。他七十八歲,白從四十午前從河南省過來以後,就一直住在這座寺廟裏。他已經出家五十年了。盡管他對自己的壞膝蓋作了讓步,拄了一根拐杖,但是他仍然精力充沛,幾乎用不著陪護在他身邊的那幾位弟子。他說,寺廟裏的常住和尚有二十位,不過加上雲遊僧.常常達到一百人。
慧玉的眼睛總是半閉著,這說明他花大量的時間打坐。而且他特別愛笑。我想他可能是一個禪宗和尚.可是他卻談起了淨土宗的修行。他說,中國仍然有開悟的大師,隻不過不像以前那麼多了.很不巧.他要出席一個會議,因此我們的談話很簡短。但是在弟子們催他離開以前,他建議我去拜訪南五台的隱士。在古代.南五台通常是朱雀街上那些向往林泉的雲遊者們落腳的地方。我謝過了他,向大門口走去。
去年九月,在出門的路上,我曾經駐足觀看一場由陝西省氣功協會舉辦的氣功治療表演。氣功協會從大興善寺租了一棟樓,當作醫院,同時作為全省氣功協會的所在地。在裏麵,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正繞著一個婦人轉圈。她閉著眼睛,在瘋狂地旋轉,時而**,時而大喊大叫。年輕人用手引導著,就仿佛他在控製她的運動似的。我看了大約二十分鍾,但是這個場麵看起來似乎永遠不會結束似的,於是我走了。
現在是六個月後,這一次,我決定停下來進去治治病.自從回到中國以後,我的胳膊上長了一種疹子,它頑固地抵抗著兩位普通醫生所開的各種藥片和軟膏。我登了記,付了那相當“昂貴”的醫藥費——二十元人民幣,也就是六美元。
醫生的名字是何建新(音譯)。除了治病,他還是中國國家氣功團的團長。這個氣功團在各國巡遊,用練氣功練出來的特異功能,使各國觀眾目瞪口呆。“氣”是一種能量,它是空的,既存在於體內.也存在於宇宙中。何建新給我兩隻手都切了脈,然後說,這疹子沒什麼.隻是受了風而已。他讓我站著,兩腿分開,眼睛閉著。然後開始圍著我轉,發出哼哼聲,用他體內氣的運動,作出攪動聲和嘶嘶聲。這樣做了幾分鍾之後,他讓我坐下來,然後開始往我體內紮針灸用的針:在我的拇指和食指之間,脖子後麵,胳膊上,膝蓋上,以及腳踝上。然後他讓我閉上眼睛呼氣,我仿佛是一隻被針紮了的輪胎。
當我坐在那裏“漏氣”的時候,他給其他病人治療,偶爾回來撚弄一下那些針,並喊叫著把他的氣潑灑在四周。最後,他給我開了一種草藥。兩天後,疹子消失了。
在此期間,我決定采納慧玉的建議。我把自行車換成了一輛小汽車和一位司機,然後沿著朱雀街的現代化身長安路,向南五台進發。長安路在它的古代副本東麵的一百米處。
從大興善寺向南走兩公裏,我們在楊虎城將軍墓前停下來。他的墓保存得很好。20世紀20年代,楊虎城曾經從地方軍閥手中解放了西安,井保護了西安不受地方軍閥的侵害。後來他協助張學良拘禁了自己的總司令蔣介石。在古代,旅行者們在這裏逗留,是為了參觀牛頭寺。但是現在它已經不在了.此外,他們在這裏逗留,還為了參觀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杜甫的祠堂。
公元712年,杜甫出生在鄰近的河南省.但是他的祖輩卻住在長安南麵的少陵原,後來他的創作高峰期大部分是在這裏度過的。實際上,他把自己稱為“少陵野老”,並把他的詩集用少陵來命名。公元770年,當杜甫在長江南岸飄泊的時候,他去世了,被埋葬在湖南省的長沙附近。他死後大約一百年,為了紀念他.有人在這裏建了一座祠堂。從那時候起,這座祠堂已經被重修過幾次了。
我爬上楊將軍墓後的山坡.去參觀杜甫祠堂的現代版本。它建於1960年.但是已然被委棄給了荒草和小雞。在旁邊的一棟建築物裏麵,我找到了正在切萊的管理人員。他出來了,給祠堂開了鎖。在一座空蕩蕩的大殿中間,有一尊落滿塵土的杜甫石育像,手裏握著一片他生前從來沒有拿過的玉笏。還有一尊刻在石頭上的肖像,它甚至更髒,而且到處是蜘蛛網。
在外麵,沿著一條油漆剝落的走廊,我瀏覽了幾塊明清兩代紀念重修這座祠堂的石碑.很顯然,大約每兩百年左右,就有人想複興這座祠堂。但是同樣很顯然,這樣的意圖是短命的。將軍的生活過得比這個國家最偉大的詩人好。
繼續向南,又走了一公裏,我們再次停下來。在一所學校的後麵,就在少陵原西邊的下麵,有兩座塔,它們是華嚴寺最後的遺跡。華嚴寺始建於公元630年左右,是中國佛教華嚴宗曆代祖師的駐錫地:杜順、智儼、法藏、清涼以及宗密。宗密是華嚴宗的第五代祖師,也是最後一位祖師。
華嚴宗的教義是以《華嚴經》為基礎的。根據佛教傳說,《華嚴經》是佛陀覺悟之後第一次講的法。當他的聽眾無法理解其含義時,佛陀就把它擱置到一邊,開始傾向於比較簡單的教法、這部經的中心意思是,宇宙中的每一件事物,不管是本體還是現象,都是互相聯係的,因此是空無自性的。因為空無自性,所以每一件事物都與法是一體的.每個人都與佛是一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