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將郎中送出去,自己拿了藥方去藥店抓藥,回來後忙將藥下鍋煎熬。
陸茽站在小院的天井裏,長著繭子的大手接住了將將落下的白鴿,從白鴿腳上的小竹筒裏取出卷成條的小箋,信手一揮,白鴿便在天井上空盤旋一圈,隨後展翅掠過青瓦屋簷,飛走了。
陸茽飛快地展開小箋看了一眼,上麵隻兩個字:無為。
無為,勿有所為,意思是讓逍遙王不要輕舉妄動。
陸茽明白英宗的意思。
憲宗是手握傳國玉璽重臨帝位的,且此前上京城百姓受天石之言影響蠱惑,認為憲宗才是天命所歸的天子,而今他可算是眾望所歸,民心所向。
逍遙王在主動請命離開的那一刻,就已經失了先機,走了錯棋,且逍遙王此次是向各地藩王收取賑災募捐款項的,已經得罪了不少藩王,這是他決斷錯誤的第二步棋,各藩王在這樣的時局之下,定不可能再支持龍廷軒。
眼下大局已定,龍廷軒再想做點什麼,已經師出無名,都無異於螳臂當車,自取滅亡。
英宗與逍遙王血脈相連,自然了解兒子的心思,是而才會動用了暗棋,叮囑龍廷軒不要妄為。
陸茽將小箋放進袖袋裏,現在龍廷軒能做的,就是順應時局,將這次收取到的賑災款項帶回上京城,繳納給現任帝王憲宗,並且收拾情緒,安安分分的繼續當他的逍遙王。
英宗能將消息傳遞出來,這說明憲宗並沒有動手收拾他們的打算,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幸運的。
憲宗無子,且年歲已大,能磨得過多少風霜歲月?
龍廷軒隻要沉住氣,慢慢磨,焉知最後不能成為勝利者?
陸茽走上回廊的時候,見阿桑正端著盛滿藥汁的陶碗小心翼翼的走過來,一股苦澀的氣息鑽進陸茽的鼻腔,他擰了擰鼻子,上前道:“殿下醒了吧?”
“剛醒了,燒已經退了呢,藥將將熬好,正好送進去給少主用!”阿桑看了陸茽一眼回道。
“我與你一道進去吧!”陸茽說完,望向龍廷軒的房間,不等阿桑同行,闊步走了過去。
輕輕敲響房門,裏麵靜寂了片刻,才啞聲道:“進來吧!”
阿桑和陸茽先後入了廂房。
龍廷軒麵色有些蒼白,正倚在圓腰胡床上,開著窗戶看外麵的荷塘。
這是洛陽城內的一個小鎮,恰好這臨時租賃來的小院內有一個池塘,池塘裏開滿了碗口大的荷花,紅白相間,很是相宜。荷香隨風而來,清香陣陣,龍廷軒不覺看怔了神。
“少主,藥已經煎好了!”阿桑將藥碗送到龍廷軒身側的矮幾上。
龍廷軒嗯了一聲,並沒有立即端起來喝。
陸茽將藏在袖袋裏的小箋遞上前,小聲道:“殿下,這是主人命人送來的!”
陸茽的主人,隻有英宗!
龍廷軒深雋如潭的眸子掃向小箋,而後嘴角一扯,哈哈一笑。
“父親真是多慮了,這點,本王焉能不懂?”
他病倒的這幾天,想了很多很多。一切不過又回到了原點而已,他從小便隱忍的活著,而今,再隱忍的活著又有何難?
“父親和母親都還好吧?”龍廷軒問道。
“憲宗不曾為難,隻讓主人和容妃遷居省吾宮......”陸茽道。
龍廷軒斂眸,從鼻腔裏溢出一絲哼笑。
真真是諷刺!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握著,骨節微微泛白之後,很快又鬆開了,轉身端起幾上濃黑的藥汁,咕嚕咕嚕的喝了下去。
阿桑默然將帕子遞上去。
龍廷軒擦了一下嘴角後,放開口道:“明日就啟程回上京城吧,陰山和延陵府還在等著咱們募捐來的款項呢!”
陸茽露出會心一笑,點頭道:“是,屬下會安排妥當的!”
七日後,逍遙王龍廷軒回到了上京城。
馬車從古老的城門口穿過去的時候,龍廷軒心頭湧上了無盡的感傷。
他人生的一次不可逆轉的錯誤啊......
陸茽因為身份問題,不能跟隨著龍廷軒正大光明的從城門進來,因而龍廷軒此刻僅如出發前那般,隻馬車後麵多了幾車貼了封條的木箱子,簡單易行的一支車隊,低調地進了城。
禦道上濕漉漉的,顯然是剛剛清洗過。整個上京城熱鬧喧囂,往來人流絡繹,酒肆茶樓生意興隆,似乎不曾有過任何的改變。
龍廷軒放下了窗口的竹簾,閉上了眼睛。
車隊轆轆前進,直奔皇城朱雀大門。
不多時,馬車便停下來。
阿桑將竹簾撩起,小聲道:“少主,皇城到了!”
龍廷軒睜開眸子,沉著臉從車廂裏出來,命人將後麵的箱子卸下來,抬進宮城。
因龍廷軒的王爵還保留著,所以守衛不敢攔他。他一路暢通無阻的進了鱗德門,而後在養心殿外,讓內監給憲宗通報。
很快,章公公便出來了,眸光落在漢白玉石階下長身玉立站著的人兒身上。
逍遙王風塵仆仆,卻依然難掩其氣宇軒昂的氣質。
“奴才見過王爺!”章公公忙走下石階,躬身行了一禮。
龍廷軒頷首,終是無法做到毫無怨念,毫無芥蒂。
他睨了養心殿的殿門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不甘,隨後迅速的斂眸,笑問道:“陛下可在?”
“在,陛下讓奴才帶王爺進殿!”章公公說完,揚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龍廷軒快步躍上石階,帶著沉重而複雜的心情,推開了養心殿的殿門。
他不曾看在眼裏,不曾引起重視的人,卻給了他最沉痛的打擊,而今還要神色卑微的跪在那人腳下,俯首稱臣......
視線落在伏案批閱奏折的那個明黃色身影上,龍廷軒整了整容,上前行了稽首大禮:“參見陛下!”
憲宗抬眸看他,露出淡然一笑,開口道:“是軒兒回來了,平身!”
一句話,說得仿若一個再熟悉再親密不過的家長,等待到他孩子的歸期,慈愛而祥和。
龍廷軒心弦顫了顫,嘴角微微勾動,將額頭貼地,恭聲回道:“是,軒回來了!此次向各地藩王募集了四十萬兩的賑災款項,已經全部運回了上京城,款項落實和安排的問題,軒不敢自專,還行陛下示下!”
章公公垂在腦袋守在一邊,他活了大半輩子,見過無數人事興衰更迭,可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本該是死對頭,本該是一見麵就兵刀相向,鬥得你死我活的對立者,以如此平和的姿態在溝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