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乙己考完一場試,漲紅的臉色漸漸複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智商那麼高麼?”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那你月考怎麼連半個及格都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宇文老師是決不責備的。而且宇文老師見了白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白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隻好向我們這些外圍非人類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你知道怎麼發警徽流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白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會發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方法應該記著。將來進書的時候,考試要用。”我暗想我和書中角色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宇文老師也從不來用不著發警徽流;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說今天晚上要查誰,如果他是好人死了之後就把警徽給他,如果是壞人就把警徽撕掉麼?”白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桌麵,點頭說,“對呀對呀!……警徽流有四種發法,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白乙己掏出筆,想在筆記本上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隔壁班的外圍npc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白乙己。他便給他們吃零食,一人一袋。孩子吃完零食,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白乙己的桌子。白乙己著了慌,伸開手臂將桌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桌子裏,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白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月考前的兩三天,宇文老師正在慢慢的結賬,忽然說,“白乙己長久沒有來考試了。他還欠我個微波爐沒還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被作者彈劾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被針對。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想報複作者了。作者家的東西,動得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檢討,後來是禁閉,禁閉了好幾周,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宇文老師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翻他的教案。
月考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暖氣,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考生,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拿一份筆記。”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白乙己便在桌子下對了門口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襯衫,盤著兩腿,下麵墊一個枕頭,用塑料繩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酒。”宇文老師也探出頭去,一麵說,“孔乙己麼?你還欠我個微波爐呢!”白乙己很頹唐的仰麵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臨時考試,筆記要新一點的。”宇文老師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白乙己,你又被首殺!”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被首殺,怎麼會想著報複?”白乙己低聲說道,“為民,除,害……”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宇文老師都笑了。我取了筆記,放在地上。他從我手裏抽出一張身份牌放在自己的破衣袋裏,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向自己的位置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白乙己。到了年關,宇文老師取下粉板說,“白乙己還欠我一個微波爐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我一個微波爐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白乙己的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