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老大 第三部分 奇緣記》提要(3 / 3)

高覺後來又有幾次遇上這個看起來有點古怪的人,每次他都向他頂禮。起初,高覺還有些惶惶然,總覺得受不起這大禮,加上對方那一身垢衣,也令他有些不自在。但因為一次近距離的接觸,高覺很快就坦然下來,欣然接受了這種令他意想不到的虔敬至極的禮遇。

隔年的五一節前夕,突然傳來中印邊界開戰的消息,戰爭的陰霾如同喜馬拉雅山南麓時常密布的陰雲一般,煙霧般籠罩在水月穀的上空,並且越來越濃。水月穀就處在中印邊界的交界處,一旦雙方開戰,第一個遭受衝擊的必然是這個山美水美的地方。戰前的那種不知所措的緊張氣氛,彌漫在穀裏的角角落落,所有的人都在談論著這場可能一觸即發的戰爭,政府官員甚至在大會上也談論著戰爭的可能性。人們聚在一起的話題幾乎離不開戰爭,大家甚至探討分析戰爭的形式和後果。有人猜測印度兵必然會先用大炮轟擊,接著是飛機轟炸,之後才是步兵進攻,並且是兩麵夾擊。由於水月穀就像是一個裝糧食的布口袋一樣,北麵是通往後方的袋口,很可能被從不丹一側進來的印度兵紮住袋口而不能後撤,南麵則可能是直接撕開布袋迎頭衝進來的印度兵。那時,駐紮在水月穀的兵力隻有一個加強團,那個於團長認為打起來可以堅持三個小時,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包括於團長本人在內心深處也認為,這是不可能的,頂多是團長自己的一個心願吧,或者是他的一個態度罷了。有人戲謔地說,一旦打起來,就他那點兵力,還有那點破武器,連半個小時也撐不下來,頂多三分鍾。當時戰士手裏的武器也就是那種連槍膛壓滿可以裝十一發子彈的半自動步槍,就是這種槍,一些駐紮在山口哨所的戰士手裏都沒有,他們把一些槍支彈藥手榴彈之類的都拿來換成一些吃的或用的東西。麵對這樣的狀況,所有的人都很茫然,思來想去,都認為最佳選擇就是到兩麵的山上去躲藏,許多老百姓也真是這樣做的,有的人已經在背向印方的一側山坡上挖了一些可以藏身的山洞,有的甚至把鍋灶家具也搬到了山上。

不過,也有人認為什麼事也不會有的,至少水月穀鎮上也許不會遭到大炮轟擊或者是飛機的轟炸,因為那裏是居民區。公安局的人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因為他們也在水月穀鎮上安紮著,和居民混雜在一條街區裏。最有可能遭到轟炸的地方肯定是部隊,那地方即和居民區不在一塊兒,正好又在麵向印方的一側山坡下麵。還有水月穀政府所在地,它正好處在兩條河流交彙的一個三角地帶,背靠山嶺,麵向水月穀一條寬敞的街道,那條街道是水月穀最繁華的地方,百貨大樓、銀行、書店、郵電大樓都聚集在那裏。

戰爭前的陰雲往往比戰爭的陰雲更濃烈更讓人難以測度,膽小的人已經陸陸續續離開這個可能被戰爭夷為平地的穀地,內地的一些同事有的開始請假離開了水月穀。剛上任副校長不久的小金也加入到這個逃跑的行列,他本應該很好地表現一下才對,不料戰爭的逼近讓這個本來就膽小如鼠的年輕人膽汁倒流。那段時間他感到嘴裏很苦,吃什麼都是一種苦味,覺也睡不安然,總是噩夢連連。他想趕快離開這個可能讓自己丟掉小命的地方,可是自己的假期還有半年才到,他苦思冥想著如何能夠堂而皇之地離開這個地方,還讓人相信自己不得不離開,他想如果能夠回內地出趟差或者去學習什麼的是再好不過的了。於是,他到分管文教的卓瑪副縣長那裏去請假。

卓瑪副縣長黑著一張本來就很黑的臉,並不看小金,手裏拿著一份文件,一邊翻著,一邊和小金說著話,隻是聲音卻並不像提拔他的那個時候悅耳,這讓小金渾身不得自在。她說:“這種時刻,正是軍民一心,抵禦外敵的時候,你卻要離開,大家都像你的話,都臨陣脫逃,水月穀還會存在嗎?”

“卓瑪縣長,我也不想回去,隻是家裏麵來信說已經訂好了結婚的日子,要我趕回去,不然女方那邊有可能退婚呢。”小金幾乎是帶著哭腔說著這些話。

“你剛提拔不久就離開工作崗位,影響會很不好的,我勸你還是打消回家的念頭,回學校去吧,和大家在一塊呆著,會更好一些,尤其是對你今後的發展會更好一些。”卓瑪副縣長不無關心地說到,聲音也變得柔和了一些,她不希望自己看錯了人選錯了人,提拔了這麼一個草包。但是,小金在聽著她的話時,已經渾身癱軟,幾乎要跪在她的麵前,隻是兩手按住桌沿才沒有滑下去,並說道:“我得離開,我得離開,我不能死……”他已經哭出聲來,最後身子一軟,幹脆就順勢跪了下去。

卓瑪副縣長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收回來投向手裏的文件,說道:“你走吧。”

小金如釋重負,迅速離開卓瑪副縣長的辦公室,唯恐她突然變卦。他打算即刻去辦理回內地的各種手續,一刻也不耽誤。

與別人不同,一直百無聊賴的高覺卻像被注射了興奮劑似的,勁頭十足。本來他還在內地休假,剛回到成都西藏辦事處那兒住著,等著不知期的機票。從西藏回來的人傳遞著戰爭醞釀的消息,這讓許多本來機票登記號排在前麵的人不斷地放棄進藏機會,有意在成都延長著假期,試圖等著戰爭煙雲消散過去後再回去。高覺的機票登記號還遙遙無期,他從水月穀回來的同事那裏獲得更為確切的戰爭消息以及善意的勸說,但這並無法阻止他進藏的腳步,反而令他精神倍增,迅速找人換取了最靠前的機票登記號,以最快的速度趕回水月穀。他渴望著戰爭,就像四月的草木渴望著雨水的洗禮一樣,他希望自己能夠經受一次戰爭的曆練。他恨不得馬上撿上一杆槍投入戰鬥,如同銀幕上那些不死的英雄一樣,英勇無比,殺敵無數。

高覺懷著焦灼不安、想入非非的心情回到了水月穀,一天,同事小王和老楊來到他的房間。處於亢奮狀態,不知所以的高覺,看到小王和老楊,反倒一下子沉靜下來。他的心裏閃過一個念頭,他發覺這是一個製造不安的地方,一個充滿令人激動的因子的地方,地域的狹窄?抑或是那綠色?綠色太濃,一定是這個緣故,濃重的綠色讓人感到壓抑。小王和老楊某種程度上也像他一樣,總是處於一種焦躁不安的狀態,戰爭的消息又像一劑強心針的注射,令他們個個都興奮不已。高覺判斷,一定是高原缺氧引起的這種心理動蕩。

高覺和小王、老楊在一起,翻滾的情緒反而靜如止水。他想,心理動蕩的人聚在一起,似乎又都平靜一些,變得更加理智,思維也更加明晰一些,莫非是劇毒的物質攪拌在一起,相互抵消了毒性?他想時,又搖搖頭,心裏卻說不可知不可知。

三個人聊起戰爭,自然說到有些人請假的事,小王便開始發起牢騷,他對小金的提拔一直耿耿於懷,如今小金請假離開水月穀,又給他提供了一個進攻對方的借口。“這小子就他媽的一個膽小鬼,一聽說打仗就嚇得尿褲子了,就一個娘們。”他憤憤不平地說道。

小王的話,勾起高覺的一絲回憶,他的思緒那一刻似乎跳躍到休假前選拔副校長的那個時候。那時,小王就坐在高覺的背後。按程序,先是公布候選人,然後是投票,接下來是文教局局長講話。小王看著黑板上關於小金的候選人情況介紹,似乎被針紮似地刺激了一下,他用手指狠狠地捅著高覺的脊背,小聲地說:“這小子什麼時候變成朝鮮族了,平時占著咱們漢族的名額,這會兒提拔呀他又搖身一變成少數民族了,啥好事都讓他占了。”

高覺聽得出小王那滿含醋意的話裏的深意,懶得去計較這些事,也就不理會他的嘀咕。高覺的腦海裏,思考更多的是權力應起的作用,而不是權力所帶來的利益,因而權力的角逐對他並沒有吸引力。

高覺認為,權力是用來為大眾服務的,權大大服務,權小小服務,沒必要爭來奪去的。他雖然有了這樣的權力意識,但在他的思想裏對權力也僅限於做一些淺顯的分析觀察而已,並沒有付諸實際行動。並且,他把這種權力的觀念又歸結到老大哲學上,他想,掌權者對被掌權者來說,那就是老大,誰都想當老大,那樣即可控製別人的命運,也可改變自己的命運,因而誰都想掌權。小金雖說是和他一起到的水月穀,但小金的提拔,無非是向老大的位置上邁進了一步,對他沒有絲毫的觸動。在他的思想意識裏,他的提拔沒有對他形成一絲劃痕,如同平靜的池水,沒有一絲漣漪的泛起。隨後他也沒有像別人那樣去議論小金,雖然小金利用他的模棱兩可的朝鮮族身份去競爭,而不像在別的事情上,他總說自己是一個地道的漢族。高覺覺得不需要通過當老大去改變命運,他認為,“當老大,就會在自己熟悉的人中間產生競爭,甚或鬥爭。”他不喜歡這樣,他更希望通過各種非競爭手段去改變命運。

小王就不同了,他來到水月穀的時間更早一些,權力欲相對也旺盛一些,後來居上的小金確實讓他不舒服。選舉會上,他坐在高覺的身後,似乎沒有罷手的意思,他看高覺沒有任何動靜,就又捅捅他說道:“哎,說嘛,他什麼時候變成少數民族了。”

高覺沒有回頭,壓著聲音沒好氣地說道:“你自己說唄。”他想,你真是個膽小鬼,自己不高興,醋意大發,卻要別人替你打抱不平。

散會後,在回宿舍的路上,小王走在高覺的旁邊,繼續慫恿著他說:“這家夥,一會兒漢族,一會兒朝鮮族,占盡了便宜。”高覺忽然覺得小王很可憐,臉並沒有對著他,一邊走著,一邊附和道:“有啥辦法呢,你們都不競爭嘛。”

兩人不再言語,默默地隨著人流各自回到宿舍,就在小王進門的一刹那,高覺聽到他唉地歎了一口氣,心想,這個小王啊,放不下,又搶不著,該難受一陣了……

高覺感覺老楊的承受能力似乎強一些,他曾經受過校領導的整治,隻是由於後來者補充到挨整的隊伍,頂替了他的角色,校領導把整治的視線轉移到新來的人身上之後,他才解脫出來。他和小王的心理不同,因而攻擊點也不一樣。他是抱怨戰爭來得太慢,竟常常放話,說一旦打起來,他就拿上槍先把那些整治過他的人通通嘎巴了,然後再去打印度佬。

高覺沒有他倆那樣的狹隘,隻是覺得有勁無法施展開似的,有一種樹苗長在陶罐裏,並且被蓋上蓋子的感覺,但又不知如何去揭開這個蓋子,讓自己舒舒暢暢地伸展開手腳,伸縮自如地去發展。因而,大部分時候,他考慮更多的是下一步怎麼辦,因而他也總是更多地提出問題。

“打起來你們怎麼辦啊,上山?跟著老百姓跑,還是跟著部隊走?”高覺問到。

“打起來我們就單獨行動,往北邊退肯定是退不出去,跟著部隊也不行,說不定還沒見人家印度兵就中了流彈。”老楊很有把握地說道,“咱們繞開印度兵的進攻,直接向南進發,繞到印度兵的後邊去打,還可以進攻印度本土呢。”

“你知道路嗎?”

“知道。”

“那好,就這樣定下來,到時候我們就采取這樣的方案。”

三個人聊到深夜,各自回去,一夜無話。高覺送走他倆,許久才睡著。

那時,部隊已經進入一級戰備,並宣布五一節淩晨零點進入臨戰狀態。五一的前夕,老百姓都做好了上山的準備,吃的、用的,夜間蓋的,都在隨手的地方,隻要打起來,順手提著就走了。那些公職人員則都聚成一夥一夥的,在宿舍裏閑聊、打牌,也有的像老百姓一樣,隨手準備好上山的用品,坐在家裏,等待著不可預知的命運來臨。就在一片緊張的氣氛凝固在水月穀穀底的時候,高覺、小王和老楊三人,早已踏上向南的山穀,一路奔去。

往南一路下去,水流越來越深越急,山野的綠色也越來越濃越密,三人沿著山路走了多半天,便開始繞到山上行走。按照老楊的說法,這樣可以繞過印度兵,假如他們進攻的話,一定是沿著穀底一路上來,這樣就會迎頭撞上,而他們三個則需要翻過兩座山嶺,那樣就可以躲過印度兵,走到他們的背後,然後伺機奪取武器,從背後打擊印度兵的進攻。

山上有一些小溪潺潺流過,不時會有白猴、羚羊從溪澗飛奔而去,一些美麗嬌豔的山雞也會從他們的眼前飛過。然而,所有的奇異景象都無法讓三個人的腳步停下來。狗熊是這個地方唯一令人生畏的動物,甚至比印度兵更讓人心寒三分,於是三個人每人手裏拿著一根棍子,上山的時候當拐杖,遇到狗熊時也可以招架一下,他們知道那木棍對狗熊來說無濟於事,不過是自己寬慰自己罷了。

翻了兩座山以後,三個人又順著一條山溪向另一個山頭爬去,並準備下山後繞到山下的河邊。林子裏邊,根本分辨不清東西南北,一開始還能憑借著太陽指引方向,隨著太陽落山,腳下除了沙沙的響聲外,林子裏靜寂無聲。暗夜在林子裏過早地降臨,三個人又累又餓,林子裏彌漫的殘枝敗葉的腐朽的氣味,更勾起三人的饑餓欲望。他們決定歇下來,第二天再前進,於是匆匆吃了一口幹糧,捧著涼絲絲的溪水喝了幾口,各自找一處安身的地方,休息下來。

然而,當次日的陽光灑滿樹林的時候,經過一天奔波和一夜困頓的三人,前一日的精神早已消失殆盡。

“怎麼沒有聽到槍聲呢?好像一點動靜都沒有,不是說零點進入臨戰狀態嘛。”森林裏異常靜謐,高覺說話的聲音透過那種靜謐,再傳到自己耳朵裏時,自己竟也感到一種震動。

“也許印度兵根本就沒打進來。”小王懶洋洋地說。

“不會是我們在這山裏聽不到吧。”

“怎麼會呢,槍炮聲真要響起來,回音一定很大。”

“那我們這不是白跑了一趟嘛。”高覺說道,聲音裏透著萬般的遺憾似的。他一直以為,一個人就應該在戰爭中曆練,那才是人生的圓滿符號。

老楊沒有吭聲,他有點後悔這趟出來,幹糧一點也不合他的胃口,他幾乎在幻想著妻子達瓦給他熬的大米粥,香噴噴的味道令他的口水也不自覺的流了出來。天色麻麻亮的時候,他提議往回返,反總也見不到印度兵。高覺和小王堅決反對他的主意,認為別回去了正好落在印度兵的陷阱裏,說不定真是沒有聽到槍聲呢?或者人家就沒費一槍一彈就占領了水月穀呢?一個人拗不過兩個人,老楊便隨著他二人繼續往前走。

又翻過一個山頭,一處懸崖擋住了去路,三個人繞了一圈繞不出去,便決定順著小溪下山。

山下是一片開闊地,在和另一座山的夾角盡頭,對麵山坡的不高處,有兩處石木結構的藏式建築,掩映在高大的墨綠色鬆林下,景色美妙,環境清幽。三個人坐在這一麵山的半山坡上一根橫亙在麵前的巨大的鬆樹幹上,猜測著對麵那兩處建築應該是放牧的或者伐木工人的住所,並思索著到那裏喝點熱水甜茶什麼的,補充一下體力,也正好問問路。透過樹木的枝枝丫丫,一排金色的轉經筒躍入高覺的眼簾,“應該是一座小寺院。”他想。

不知是一種什麼神奇的力量,在高覺的身上突然產生出來,他本來極其愜意地躺在那個橫臥的巨大的鬆樹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和兩個同伴說著話,此刻卻起身迅速地向山坡下跑去。原來高覺看見山坡下有一處樹林掩映的房子,便精神大發,起身奔著那兒下去,小王和老楊見狀,也站起身,遠遠地跟在他後邊向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