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覺並不看眼前的幾個人,隻是跨出轉門,繼續向電梯那麵走去,他的身後突然傳來那位和尚感歎的話語:“前邊那位先生福氣好大啊,好大啊……”
高覺的步子不緊不慢,繼續走著,沒有停下來,不過,和尚那種底氣十足的嘹亮的音色,在他的心裏還是震顫了一下,他的腳步猶疑地遲緩下來,並疾速地在內心判斷著,“他是一個算卦的先生?還是一個真正的和尚?”就在他走到電梯跟前的一刹那,一個念頭閃過腦際,於是旋即轉身對著那個和尚。
高覺忽然想到了自己過去呆過的水月穀那兒的那個瘋和尚,他在離開水月穀後來的歲月裏,時常覺得自己可能錯過了一個在修證上突飛猛進的機會。他修行多年,心中有萬千感覺,百般意境,覺得自己這一顆心不存法見,不受境轉,微細微細處,甚至不受佛縛,不受經縛,但是他心裏又覺得,自己的修行欠缺一個質上的飛躍,因而他一直想測知自己究竟到了如何的境界,又如何做進一步的修行。不過,有時他又很反感印證,他覺得這印證有點像世間的當官一樣,世間當官,需要任命,否則就像是打天下得天下自稱皇帝一樣。學習佛法,有所證得,需要印證。自己說了不算,依法自印也不算,即使辟支佛也是佛未出世時自證。如果這樣,即使你的心行完全符合佛法,也不算所證所得。但是這會形成一種情況,有些人因為靠日月消延取得高位,也像世間的老大一樣,全麵否定別人,隻有自己說了才算,是不是有點武斷?並且如果都需要印證,那麼最早的佛是誰印證的呢?忽然他又想起了瘋連長。他常天背著個布袋子轉來轉去,莫不是布袋和尚的化身?那不就是彌勒佛的化身的化身嘛,或者幹脆就是彌勒佛的化身呢?每每此時,高覺的心裏是很矛盾的。
高覺在走向電梯又轉身的瞬間,腦海裏極速地運轉著這些念頭,在他的心裏,矛盾畢現,既想這可能是一個江湖騙子,又不想錯過一次可能的高僧的指點。他很自然地雙手合十,對著那和尚微微點了一下頭,悠悠地開口說道:“敢問師傅法號?”
“你叫我果真就行,可以知道你的大號?”那和尚反問道。
“自號無塵居士,叫我無塵即可。”不知什麼念頭忽然飛進高覺的心裏,他便突然笑了一下,對那和尚編出個自號來。高覺邊說邊走近那和尚,緊接著用一種打趣地口吻對他說道:“果真師傅,你不會是算命打卦的吧?”
“佛家不許算卦的,隻是看到先生氣度不凡,眉宇間透著一股常人不具的光色,心裏憐惜,就說了出來,有緣有緣啊。”那和尚並不介意高覺的揶揄,時下的環境不能不讓人往這方麵想啊,他就微微笑著,示意地看了看大廳一角的沙發,對高覺說道:“到那邊坐幾分鍾?”
“好,坐幾分鍾。”高覺答道,並和婉嶺一起隨著那和尚過去,在靠窗戶的一側坐下。
高覺隨即說出自己目前在修行路上的疑惑,請那和尚解答。
那和尚並沒有急於開口,他先從隨身的布袋裏掏出一張發黃的足有十六開大的並不規則的紙,然後問道:“你修的是這個?”
高覺隻看了一眼那上麵密密麻麻的手寫字,很確定地說:“不是。”
“那你修的是這個?”那和尚又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來,接著問道。
高覺又看了一眼,還是很確定地說:“不是。”
“那是這個嗎?”那和尚再拿出一張紙來,再問道。
高覺再看了一眼,便很確定地說:“是的。”
“無塵先生啊,你這已經是到了菩薩位上了,我可教不了你了。”和尚確切地說道。
高覺看看那和尚,和尚臉色寧靜,看不出什麼讓他疑問的地方,他也就換了話題,問道:“果真師傅這是幹什麼去呢?”
“到這兒有點事,正好行雲流水地到處走走,隨緣應付,隻是有個心結,一直想找個有緣人,接替我的位置,也好傳承下去。”
“師傅看起來身體很好啊,怎麼就有了這種想法?”高覺說時,打量著和尚,估摸著他也就是七十來歲,麵孔清臒,臉色黑亮,看起來很硬朗的樣子。
“心燈已滅哦。”和尚很慈祥說道,並盯著高覺,身體向前探了一點,又說,“你可願意隨我前往?”
和尚說時,高覺似乎看到他的心間正有一盞油燈亮著,火苗一閃一閃的。他忽然又有點猶豫,矛盾的心性讓他再次用否定的口氣說道:“我再考慮考慮吧。”他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道,“總覺得有些事未了,塵緣未盡啊。”
“行,你想好了來找我。”和尚很幹脆地說。
“哪裏找你啊?”一直沒說話的婉嶺,突然開口問道。
“茫茫秦嶺,巍巍南山,那裏有一處好景致,天上飛瀑,地上流水,就在那清澈的河水邊,有一處飛雲寺,到那兒就會見到我的。”
和尚說完,準備起身,婉嶺又說道:“師傅稍停,我有一句話想問。”
“你說吧。”和尚又坐下來,說道。
“師傅想必是得道高僧,能夠看得無塵居士這等修行境界,有此慧眼,能不能看看我和他可是什麼緣分?總是牽腸掛肚的。”婉嶺渴盼地問道。
“哦,”和尚沉吟了一下,看了看高覺,說道,“你可知道他初年曾有一個過了世的前妻,對他是念念不忘啊。”和尚的話令高覺驚訝不已,心想他怎麼能看出那段紅塵往事,他早已將它埋在記憶的深層,從不曾談起的。不過,婉嶺更是驚奇,但是,令她有點愕然的是另一層意思,並非高覺的感受,那就是那段紅塵往事與她有什麼瓜葛。於是,婉嶺說道:“他沒跟我提起過,不過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話不可說透,你就悟去吧。至於你和他今後的緣分嘛,倒是很讓人羨慕的。”
“怎麼個羨慕法呢?”婉嶺一頭霧水地接著問道。
“你們自然是做不了凡間的夫妻了,不過倒是一對不舍不棄的修行人啊,神仙伴侶,神仙伴侶啊。”和尚說完,起身和高覺拜了拜,說了聲“一定來找我啊”,便離開了他們。
4愛也有輪回
高覺和婉嶺洗漱了一番,時間還早,高覺建議到近處的公園逛一圈,無奈婉嶺沒有心思,他也就作罷。
婉嶺洗漱完後,便躺在床上,想著如何和高覺聊一聊他的過往,她的心仍掛在那和尚的話上。高覺此刻就坐在她麵前的椅子上,她定定地看著他,突然說道:“無塵先生,”她過去一直叫高覺為“老師”,但這次見到他後,她卻怎麼也叫不出來,覺得這個稱呼仍然不能表達自己內心深處對高覺的那種難以言表的感情,再說,此時她是想探尋他的過往,這個稱呼實在是無法進行這場談話。她忽然想起高覺剛才對那和尚的話,就用一種調侃的口氣叫了一聲,接著又問道,“無塵居士?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個大號?”
高覺卻像過去一樣,對婉嶺並沒有更多的感覺,雖然她的整個外形有了很大的變化,但在他的心裏,依然把她當作一個小女孩,於是照舊用過去慣常的玩笑的口氣說道:“小女孩,你忘記你曾經告訴我你有一個佛歡的法號了嘛,我為什麼就不能有一個呢。”
“好好,無塵先生。哦,不,無塵居士。”婉嶺有些激動地說道,“我怎麼叫起來很別扭呢?我還是叫你老師吧。”
“無所謂,一個稱呼而已。”高覺揚揚眉頭,又淡淡地一笑,說道,“都可以。”
“那我什麼也不叫你了。”婉嶺有點倔強地說道。
“隨你的意。”高覺依然笑笑說道。
“給我倒杯水吧,我渴。”婉嶺突如其來這麼一句,令高覺先是一怔,隨即又笑道:“好的。”高覺想婉嶺一定是累了,並沒有想到她還在和尚的話裏打轉轉哩,也就沒有多想,便起身迅速給婉嶺的杯子裏倒了一杯水,端給婉嶺。就在高覺遞給婉嶺水杯子的時候,她突然抓住高覺的衣領,兩個人幾乎臉貼著臉,婉嶺央求著說道:“老師,能說說你在水月穀那些個日子嘛,我可喜歡聽你講過去的故事呢。”
高覺忽然感覺眼前的婉嶺像極了先前的林東雅,她的神態,甚至她的容貌都變得酷似林東雅,他自己早把遙遠的過去埋在心底,要不是那和尚的突然提起,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怪不得這次一見她就覺得她長大了呢。“小女孩確實長大了,不是在老家遇到的那個小女孩了。”他看著婉嶺這樣想到。婉嶺用一隻手拉著他的衣領,另一隻臂膀彎過來搭在他的脖頸上,就那樣吊在他的身上,他的麵孔已經貼著她的麵孔,俯在她的身上,動彈不得,她的肌膚像軟玉一般溫潤細膩,濕潤的口氣衝擊著他的麵孔,讓他刹時沉入到水月穀的往事裏。
水月穀座落在喜馬拉雅山的南麓,如同一顆綠寶石鑲嵌在山凹裏一樣,被幾座山夾峙在一片綠色的山野裏,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晶瑩剔透,綠意盎然,穀底有一條從陡峭的山崖上直瀉而下的河流,自北向南,急迫迫地向印度洋奔去。
由於穀地狹小,山脈高聳綿長,樹木翠綠蔥蘢,人的視線逼仄,初到那兒的人都會產生一種被擠壓的感覺。尤其是在開闊的地方呆久了,突然垂降到那兒,在濃濃綠色的包圍中,難免會覺得視野閉塞,加上轟隆隆的水聲充塞耳鼓,一擠一脹,人就會產生一種從飛機上剛下來後氧氣猛然多了起來的感覺。
高覺似乎又回到剛到水月穀中學上班的時刻。在初到那兒的很多個傍晚,他總是站在教師宿舍樓的二樓上,向河對岸的山上漫無目標地看著,無意識地四處尋伺著。由於山脈重疊,濕氣濃重,穀裏雲氣繚繞,他便如同站在雲霧中一般,飄飄忽忽。河岸對麵的山上有一處懸崖上長著一簇豔麗的杜鵑花,在一片墨綠色鬆林的掩映下,那簇花兒越發紅得耀眼,紅色的花瓣躍然進入他遊弋的眼簾,清晰到可以一瓣一瓣地數清。此刻,他似乎正凝視著那花兒,看了一會兒,眼光向下回到河對岸山下的小鎮上。小鎮上的樓房都是那種木製的二層樓,房頂一律是灰色的鐵皮覆蓋著,從高覺站的宿舍樓上望去,那一片鐵皮屋頂,就如同泊在港口的一艘艘帆船。越過那些屋頂,高覺漸漸將眼光掃向小鎮北口的一棟環形建築上,那是郵局的老樓,它的房頂上的鐵皮也是綠色的,倒是有別於其他民居建築。郵局樓後邊有一條從山穀外邊過來的沙石路,漸漸向上,在穀口的拐彎處,路麵隨著山勢高聳起來,高覺便把眼光久久地駐留在那裏。
那是水月穀向北走的唯一出口,路的一邊是山,一邊是河流,河流的另一邊還是山,車輛以及人影的晃動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高覺的心裏有一個清晰的影子___林東雅,她是他在地區郵局發電報時認識的一個年輕女孩。那時高覺正好滯留在R市,等著水月穀的人來接自己下去,無事時,便到郵局給老家的父母親發個電報報個平安,營業員林東雅一看他寫的地址,便主動搭訕,說自己也是那一塊的人,於是兩人就由這麼一次接觸而認識並很快熟悉起來。在那兒見到本地的老鄉,很快熟悉起來是一種很自然的事情,兩人來往也就多起來,高覺在到水月穀之前,見天地去她那兒,後來她竟答應他,他到水月穀後,她會每周去看他一次。高覺並沒有把她的話當回事,隻以為是開開心說說玩笑話,不料林東雅真的這樣做了。她每周六都隨著郵車下去一趟,和高覺在一起呆上一天,隔天的早晨又早早返回地區郵局上班。原來,那郵車司機正好家在水月穀,林東雅就利用這個機會,兌現了自己對高覺的本不好兌現的小小的諾言。因為從R市到水月穀有三百多裏地的路程,來來回回,一般老百姓除了步行外,基本上是搭乘半月一趟的公交班車。
水月穀山清水秀,漫山遍野的鬆林一年四季都是鬱鬱蔥蔥,除了深山裏的原始森林呈現著墨綠色外,靠近水月河兩岸的山上,你會看到由深青到淺翠,再由微黃間綠返回綠色的季節變化在鬆林上麵的著色,鬆林裏麵雜生著一些樺樹和一簇簇的灌木叢,為野生蘑菇和木耳製造出一個天然的滋養生長環境。林東雅便和高覺隨著季節的變化,春天到山上采蕨菜,夏天采木耳,秋天采蘑菇。一次,兩人在一片平緩的山坡上發現了大片的野草莓,便采回去一享玩樂之中不忘勞作的欣喜。好像一切都是那樣的順理成章,兩人的感情因此沉積的越來越厚,每次分手都是依依不舍,直到一天林東雅突然回到內地,他們中斷了周末的約會。
5這裏無戰事
高覺在回味著往事的時候,一股野草莓的鮮香味道竟溢滿口腔,他不自覺地用手把嘴巴和鼻子捂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真有一股野草莓的鮮香味道,他又吸了一口,確實有。他看看婉嶺,問道:“聞到什麼味道了嗎?野草莓?”
婉嶺正沉浸在他的故事裏,尋覓著那個林東雅的印跡,經他這一問,隨即也清醒過來似的,起身左右嗅一嗅,茫然地說:“沒有啊。”隨之她的嘴角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又打趣地說:“你是不是回憶往事回憶的過敏了呢?來來,喝口水,脫敏。”
婉嶺隨手遞上自己的水杯,給了高覺。他把水杯拿在手裏,並沒有喝,隻是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裏,放在身邊的小桌子上,然後雙手抱著膝頭,噢了一聲。他有過很多次這樣的經曆,走著或者坐著,忽然就會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他知道那是參禪習定過程中的一種現象,於是沒頭沒腦地說了一聲“也許吧。”整個意識便又回到水月穀。
高覺在水月穀那兒遇到了一個對自己影響頗大的奇異的怪人,就是傳給自己瑜伽密法的那個瘋連長。
遇見瘋連長,是高覺來到水月穀的第一天。那時天已傍晚,到R市接高覺的那輛大卡車停在水月穀中學的校門口,高覺和接他的沙副校長從車上下來,高覺伸手到車上取自己的行李包,那位沙副校長則和校門裏麵操場上站著聊天的幾個老師高聲地相互問訊著。就在高覺轉身準備離開車子的時候,不想一個蓬頭垢麵的人,迎麵向他走來。
來人在水月穀,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都說他曾是一個連長,在和印度兵的一次遭遇戰中被抓了過去,再回來的時候就變成了傻啦吧唧的樣子,身上總是背著一個沉甸甸的還髒兮兮的大布袋子,在中印兩邊來回穿梭地跑來跑去,由於有幾分瘋瘋癲癲,又穿得破破爛爛滿是汙垢的,也就沒人注意他的行蹤。
瘋連長徑直走到高覺跟前,彎下身子,雙手合十,向高覺做了一個頂禮式的動作,將頭在高覺的衣襟上輕輕地觸碰了一下。
高覺知道這種頂禮動作是藏族人對活佛的一種膜拜式的恭敬,因而在閃過一絲躲閃的本能想法後,並沒有嫌棄他的汙垢,而是試圖學著活佛的樣子在他的頭上摸頂。但是,高覺隻是將手掌張開,似隱似顯若有若無地在那瘋連長的頭上晃了一下,也就是觸了觸他的彎曲而蓬鬆著的發絲。然後,他看著瘋連長慢慢地退後一步,再抬起身子,閃過他,離開。高覺也在校門裏邊的幾位老師以及身邊沙副校長的滿臉的驚愕和一片嘖嘖聲中,跟在沙副校長的身後走進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