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城外,天光未有不同。
安妃——齊萱坐在馬背上,微微仰起頭來,目及之處,天色遼遠灰暗,竟有了幾分水色,而城市匍匐其下,不見煙火,唯有幾隻小雀徘徊其間,停駐梁木之上。
“以後不要去那些地方了吧,太亂了。”燕歲寒拉著韁繩,由著馬兒慢步行於街上,“都是些說不清來路的人,不好。”
他低低地說著,呼吸裏帶著些許暖意,拂在她的頸子上,隻讓她覺得燥熱,不由側了頭,避過去,一邊說道:“我知道,方才隻在豫馬道上的胭脂鋪子裏買東西,沒來由地聽了楚秋說了一句你在那裏,便想過去,一起……”
“好。”她的話隻說道一半,他便出聲應了,話語間先有幾分快意。齊萱悄轉了眼,正與他眉眼相對,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輕輕一掠,卻又轉開眼去,眉宇間仍是一副嚴整模樣。
他慣常不笑的,她知道。
齊萱是燕皇的安妃,“安”字並非她的封號,而是她的姓。她曾對他細細講過,昭武九姓“安”,族人久居西域,北陳末年移居長安。他說這個字好,沉沉穩穩的一個字,天下長安,君王夙願。
說是嬪妃,不過是朝不保夕的妾,這層身份,在亂世中,實在如脆紙般不可靠,何況,與她竟夕交歡的男子,入主太初宮不過才三年,隻才三年,她便已有了三年的獨寵。人非草木,不是不感動的,她畢竟是普通的女子,可與他,總是隔著的。
便像糊著窗子的綿紙,一層薄透,可伸指過去,戳在那紙上,才覺出經緯相係來。
去見蕭唯前她曾想過,若是父親還活著,又或是燕歲寒那日沒有狠心下那道命令,又或是石可沒有來見她……事情會不會就此不同。
可世上本就沒有那麼多也許。世事總不容人猜想,便如今日,她是他的妃子,明日,卻不知又用什麼樣的身份存活於世間。
燕歲寒夾了下馬腹,馬兒開始小跑起來。齊萱一驚,思緒全斷,直跌進他的胸膛裏來。忽而眼前一亮,帷帽上的紗簾被撩了起來,溫熱的吻落在她臉上,這樣熟悉的氣息,卻讓她有些不舒服。她本能地避開臉,卻忽而想起,這是她的帝王。她不可抗拒。他是她的皇,她是他的妃,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她眼中綠珠飛轉,唇邊巧笑,乖巧地遞上她的唇去。燕歲寒卻是欣然,在她唇上輕輕一啄,仿佛她是稀世珍寶,雕琢的好玉,必須小心輕放。
“他是個好對手。”
她佯裝不懂:“誰?”
燕歲寒眼中存了一絲笑意,唇卻依舊抿成一線:“九年前剌拉王欲謀江南,蕭唯那時方為江南天道軍中一名子將,手下不過百人,可卻以火燒之術破敵軍陣法。你應該還記得,八年前,我還在剌拉朝廷裏時候,剌拉大將恭阿去打南方也是铩羽而歸,剌拉王大怒,削了他的官職,才讓我有機會取得了信任。想來,那次卻是蕭唯他在無意中幫了我大忙。”
她靜靜地聽著,末了方輕吐一句:“蕭唯,是他。”
兩人行到新平坊,燕歲寒先下馬來,再將她抱了下來。齊萱在地上站定,方往西方一瞟,天色已又深了一層,金烏漸成一線,仿佛天神微啟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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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晚了,鴉灰色在天空上潑墨似的散開,帶著些陰霾,將一切鬱鬱沉沉地籠罩起來。
蕭唯沿著河走出幾裏,忽聽前方一聲馬嘶,不由一驚。
卻見從林中奔出的活物是一匹神駿,全身渾白如雪,四蹄及尾端卻似浸了墨,十分烏亮。他忙欣喜叫道:“青騅,是你。”那馬兒果真揚著頭向他跑來,正停在他身邊。
他揚手拍了拍青騅的脖子,卻聽前邊一人朗聲笑道:“你怎麼變成這番模樣了?哎!你別亂拍,弄髒了老李又得抱怨!”
蕭唯循聲望去,見許天然從樹後笑嘻嘻地牽馬轉出來,隻是今日他沒穿明光鎧,倒差些認不出了。
當下蕭唯隻一笑,道聲“誰管他”,雙手撐住馬鞍,翻身上馬。
許天然也忙驅馬跟上,一邊問道:“城裏的事情可處理好了?”
蕭唯略一沉吟,扭頭向他,說道:“還好,那安妃應該也可信任,不過若是多問她些,她又支支吾吾不肯說,到時候怕是還得多做一手準備。”
許天然笑了一聲,再揮馬鞭,漸與蕭唯平行:“那便好。魏安這幾日都依著你的號令練兵,你回去再看一下。”頓了一下,又道,“今日裏我在營裏抓了一群閑下來聚眾賭博的,領頭的就是那個田兀,已經被我綁在旗杆上曬太陽了。”
蕭唯“唔”了一聲,隻道:“是上月評射技的時候,那個被評為超等的?”
“是,”許天然應道,“九發九中,是個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