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覺得,人生際遇其實是很奇妙的。
比如,我生來本是個十分淡泊的人,卻在與我家老頭日複一日的角力中,被練得鋒芒畢露。還比如,我向來自詡臉皮薄如蟬翼,結果經過一上午的錘煉,這蟬翼已順利進化至刀槍不入的厚度。
可是,我能怎麼辦呢?反正身份已經暴露,也隻能破罐破摔了。於是,我在座位上端端正正坐好,與無數好奇、八卦與詛咒的眼神針鋒相對。怎樣,我就是絕色欽點的助教。再看,再看就把你們一個個全部掛去爪哇國。
可惜,我這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精神並未保持多久。下課鈴響之時,一股虛軟之意即刻攀住了我的脊梁骨,然後不緊不慢地一路上行。
我直接倒在了莫非的懷裏:“非啊,就此一去,你可千萬不要忘了我。”
莫非拍了拍我的臉頰:“鏡子,放心去吧。就你收集的那些人設圖片,我會一張不落地燒給你的。你就是到了那邊,也定不會清心寡欲的。”
我原以為,在下課鈴響的瞬間,如坐針氈的人群定是會作鳥獸散的。物理課麼,注定被我大文科唾棄。但今天的情形卻稍顯異常。
作鳥獸散雖是有的,可這散去的方向卻並非教室之外,而是講台之上。毫不誇張地說,音樂鈴聲尚未播放完畢,講台處的溫香嬌笑已然是裏三層外三層。
我孤身一人,十分寂寥地坐在空空蕩蕩的座位中間。冷眼瞧了半晌,我對自己昨天的直覺感到更加肯定。蕭教授其人,著實不同尋常。
昨日日頭烈烈,可他卻是一身長袖襯衫、黑色牛仔褲的裝扮,且領口、袖口無一處不扣得嚴嚴實實、一絲不苟,換到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會讓人擔心他要中暑。
可是,放在他這裏,卻不僅沒有中暑,還顯得清清冷冷。若看得久了,甚至令人忘卻四周躁動的熱浪,轉而隱隱生出些涼薄的感覺。而在今天,他這無人能及的耐熱功夫居然更進了一步。
襯衫牛仔被換成一身絕對嚴謹的襯衫西褲。顏色是清冷而又深重的灰,款式是毋庸置疑的簡潔,卻又沒有一處剪裁不是恰到好處,每個細節都在默默彰顯一個誇張的價格。
他一個做學問的,哪來那麼多銀子?難不成是貪汙了國家的科研經費?可就他這種低奢風格,恐怕將全國的科研經費都貪了也還是不夠用。那麼,他究竟是什麼來頭?
一種隱隱的熟悉感又莫名其妙地飄了來,就蕩在我的頭頂,一時卻怎麼也抓不住。這種風格我似乎真的在哪裏見過。可是,究竟是在哪裏呢?我忍不住再次定睛向他看過去。
因為骨折的關係,他左手的小臂吊著,深灰色的襯衫袖口齊齊挽到肘際。這樣的形象,一般人扮起來實在不免有些滑稽窘迫,然而擱到他身上,卻隻能進一步深化那種生人勿近的禁欲氣質。
他真的不熱麼?看上去是真的不熱。可是,這實在是不符合物理學上的熱力規律。作為一個物理助教,我不禁歎了口氣。
講台處的包圍圈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散去?都是晌午了,再拖一會兒,食堂的麻辣香鍋可就要賣完了。可憐了早上那張雞蛋灌餅,隻被我咬了一口,就撫摸了某位無辜禿頂學弟的無辜禿頂。
一路撐到現在,我實在是餓得前心貼後背。舉著自己那張被汙染過的雞蛋灌餅,我與潔癖做著艱苦卓絕的鬥爭。
仔細想想,禿頂學弟又沒有頭發,估計頭油什麼的也是沒有的吧?那麼,雞蛋灌餅碰到頭與碰到手又有什麼區別呢?隻當是被摸了一把就好了,別再想什麼頭不頭的。畢竟衛生事小,餓死事大……
“夏鏡。”就在求生欲與良好的衛生習慣你死我活的時候,我的名字突然冷冷清清響起。隻見蕭律從講台上遙遙將我望著,“過來一下。”
我掃了一眼講台處“嗖嗖”飛來的無數眼刀,心下便已十分了然,我這一去多半凶多吉少,蛇蠍心腸的蕭教授大約是準備讓我做人肉盾牌了。
雖說蕭教授天生自帶拒人千裏的功能,奈何初生牛犢不怕虎,熱情如火的學妹們雖然不敢太過僭越,但近身一米左右的攻擊還是毫無障礙的。況且,有一本本教材、筆記可做盾牌,想要再向目標陣地上湊一湊,也不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隻見學妹們不斷向蕭教授熱切地招呼過去,將蕭教授逼得一陣後撤。可憐他這撤退的動作還沒做得到位,身後又被包抄,另一波女戰士們早已迫不及待地張開了懷抱。如此,蕭教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身陷重重包圍,簡直就是前門拒狼後門進虎,頗有些按下葫蘆浮起瓢的尷尬。
我認命地站了起來,英勇無畏地向包圍圈走了過去。隻是,蕭教授的助教似乎必須附帶護駕功能。如此,發放助教補貼的時候,我能不能多領幾塊錢?
我於黑板前顫抖著寫下了自己的電子郵箱地址,然後強作淡定地微笑道:“同學們,我便是這門課的助教,夏鏡。大家方才向蕭教授提的問題都非常好,很值全班同學一道學習。所以,請大家將自己的問題寫成郵件發送給我,我會整理好交給教授,在下次課上一道解答。”
話音未落,我便聽到私語聲竊竊傳來:“她是誰啊?夏鏡?這課的助教不是叫什麼‘梅仁’麼?”
我強忍了良久,才忍住沒有當場暴走:“大家放心,大家給我的每一個問題,我都會特別注明提出這個問題的同學的名字。誰的問題提得多、提得好,期末評分時定會酌情考慮。所以,與現下直接提問相比,將問題發給我的效果恐怕更勝一籌。您說是吧,蕭教授?”
我覺得,自己簡直瞬間變身皇上身邊的那個總管,腦袋拴在腰帶上不說,還要時時揣測聖意,實在不是一般二般的辛苦。可惜,我與總管有一個重大區別。總管的話恐怕沒人敢不聽不信,而到了我這兒,卻隻會被懷疑假傳聖旨。
四下沒人挪動一步。直到不遠處的聖上淡淡“嗯”了一聲,我這聖旨才算真正蓋上了朱印。而底下的眾位嬪妃們也終於再不好賴著,這才磨磨蹭蹭、不情不願地跪安了。
確定背影都已遠去,我驀然轉身,換上一臉最為真摯的笑容,諂媚道:“蕭教授,您的手臂可好些了?昨天實在是我有眼無珠,若有得罪的地方,那也絕對是無意得罪,還望您一定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