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梅嶺鎮已有數日,經年與[屍五爺]曉行夜宿,一路南下至鯉女江,沿江行走。這日天氣晴朗,東南風帶著股燥氣,吹在臉上緊繃繃的,汗出不得半滴更覺得肚裏悶了團火。經年在前麵村頭的攤子上買了把蒲扇,一路走一路搖,倒也快活逍遙。
正值春忙時分,江邊小路上往來的商販比平時多出一倍,騾子馬車,馱貨的運貨的隨處可見,許多小販也趕來湊熱鬧,還有不少人也選在這時過江走親戚,叫囂喧嘩聲不絕於耳,像熱水炸開了鍋。
以往經年都挑清靜的小路走,雖不是好嘈雜的人,但許久沒瞧見這般熱烘烘的場麵,聽到那些精神頭十足的吆喝,心情甚是舒暢,不由放步疾奔,隻感到耳旁風聲呼呼,土坡樹木不住後退。她如遊魚般在人群中穿梭,直到一口氣奔到碼頭泊船處才停了下來。她前腳剛歇,[屍五爺]後腳就已追來,其間不過片刻之差。經年揮揮蒲扇,笑道,[五爺,您腳程可比經年快得多,下回您走前經年跟後啊。]說是這麼說,當走向岸板時,[屍五爺]仍安分地跳在她身後。
進船的木橋頭邊坐著幾個管船師傅,正天南地北侃得不亦樂乎,經年把蒲扇插在背囊裏,上前打了個招呼,對著最年長的那個問道,[老師傅,請問這船都去往那些個地方?]
那師傅叼著煙鬥,聽見聲音抬頭,見是個女娃娃,忙捏著杆子挪開嘴邊,對旁把滿口的煙吐了,站起身,麵向江指劃起來,[那黑木漆的船往煙花村那一帶,朱紅色船頭嵌個雙魚戲珠的是開往古都南城,船隊尾巴上那幾艘小的是往返船,要去其它小村鎮就搭那,別的都是貨船,不載遊客。]
那老師傅說得詳盡,經年先道了聲謝,又問,[現在能上去不?]老師傅搖了搖頭,說是上客時候還沒到,需再等上個把時辰,經年見他含上煙嘴複坐回去,彎腰作揖,又連謝數聲,便折回往碼頭邊的一家客店入了去。
店裏店外全坐滿了候船的旅客,哪還餘空位?店小二與店內一桌四人的壓貨漢子商量妥,硬是擠出個桌角給經年坐下。那四個漢子見她長得可愛,還帶了個稱頭家夥,便與她隨便聊了幾句,討了名字問了去向後,又繼續爺們兒間的高談闊論。經年要了一壺茶,幾道素味小食,邊吃邊聽那幾人說事。
——[再說那官府的懸賞榜剛張貼的前幾日,數多好漢幾乎把城門踏破,可這長久折騰來,那榜仍貼得方方正正的,沒一角被撕下過。去的人都豎著進橫著出,沒死人可也差不多啦,哪個不是折了胳膊斷了腿,輕點的也都鼻青臉腫,英雄都成狗熊啦!]說到這,四人哈哈大笑起來,拍腿的拍腿,捶桌子的捶桌子,哄鬧了一陣,又聽那人接著道,[後來,就沒人敢去啦,黃榜貼在那邊風吹日曬,破損得瞧不見字,日子一長,人們都快忘了這檔子事兒。上頭要征地興廟觀,限期近在眼前,這不把縣太爺給急壞了,又發榜,賞金一下翻了倍,可就沒人睬啦,你說銀子要緊還是命要緊?大夥兒心底還不都有把秤!隻可憐那縣爺交不了差,去官革職事小,判罪入獄抄家丟命就冤啦!]
這時,另一個漢子插口調笑,[也就世上再多出怨魂一條。]語畢又是一陣哄笑,一直往來送飯菜的店小二經過這桌前,停下插了幾句,[那鏡子有多神啊?值得總守在那兒麼?連加官進爵都不要,不就麵破鏡子麼?]
那說事的大漢聞言[嘿]了一聲,道,[小二哥此言差矣!那見榜去收地的沒幾個看中賞銀,多半是衝著那麵鏡子,你說那鏡子神,就是神呐,有說是遠古流傳下來的寶鏡,占過去卜將來,要啥有啥,有說是鎮妖除魔的神物,有說是照過的人能長命百歲,青春永駐,哎…那傳得都上天了,咱們粗漢子倒也不貪那真真假假的事,但既然有人這麼說必是有幾分可信之處,不然霸著那地做什麼?]
店小二聽得連連點頭,直到隔桌的客人喚他才離開。經年本是當聽故事那般,左耳進右耳出,根本沒放心思在上麵。待那人說到鏡子之時,突地雙眼一亮,來了興趣。那大漢又就這事發表了幾句感言便轉而聊別的話題去了。經年聽得沒頭沒腦,忍不住出聲問道,[那榜是貼在哪兒的?那占著地守著鏡子的又是什麼人?那鏡子是什麼鏡子啊?]
她一連數個問題如連珠炮般脫口而出,問得那漢子愣了半晌,見她托著腮幫,好奇地朝自己望過來,他一個大老粗,和姑娘們也沒打過交道,這會兒被個女娃娃這般盯著瞧,竟有些不知所措,想必是那小孩子的好奇心作祟,怎麼也得滿足了,於是幹咳幾聲,放低嗓門道,[姑娘有所不知,在那古都南城東門外的荒山裏有一棟廢宅,據聞那宅子的主人代代都是朝臣,到了這一代卻也不知犯了甚麼罪,被革了官職,封了宅子。可那人也怪,說什麼也不肯離開那地方,起先,皇上也就由著他住在裏麵,但近來,說是要建廟觀,看中了這山頭,就叫人去征地,宅子主人卻不肯讓,說是聖旨一卷卷地傳,給他複官職,給他另建豪宅,怎麼都沒用,他就賴著不走,皇上一怒之下要拿他問斬,可也奇,官兵好好的進了那宅子都重傷出來,問他們怎麼傷的,居然都說記不清了,隻記得看到一麵鏡子,這不,就多出守鏡這一說,緊接著又是幾批進去,都遇上同樣的事兒,皇上便交給管那城的縣爺去做,若限期內未收回地,就拿他問罪。那縣爺也沒撤,隻好召集天下好手,用啥方式都好,誰能收了那地大大有賞,結果進去的人都負傷而歸,也是說不清發生了些啥,這不有鬼麼!?眼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任那縣爺再怎麼提高賞金也沒人睬了。]那漢子一口氣說完,灌了整碗茶水下肚,抹抹嘴,瞟向[屍五爺],[小姑娘,你打聽這不會是想去吧?可萬萬使不得,那些比你經驗長的都沒法子,甭因好奇往槍口上撞,得不償失啊!]
經年忙笑著擺擺手,[瞧大哥說的,我不就是好奇,哪有多出來的膽子啊?]眼珠卻溜溜轉起圈來,心頭自有一番思量,吃完盤中小點,啜茶又坐了會兒,便與四人打了招呼,結賬先行離座而去。
出了店,經年左轉繞到店後,往江邊走過去,暖風迎麵撲來,帶著濕土味,嗅到鼻裏腥腥的卻是無比清新,她舉手伸了個懶腰,走到江沿蹲下,望著波光粼粼的江麵,[屍五爺]就站在她身後。
[五爺,您說這次是真的嗎?]經年沒回身,遙遙望向江的另一頭,雙眼微眯,[不管是不是,也得探探,寧錯殺一百不錯放一個……]她說完這句愣了愣,隨即[咯咯]笑起來,[唉呀,這話放在這事上說可太不恰當啦。]笑了一會兒,身子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在[屍五爺]腿前,仰頭望上去,[經年不會說話,五爺您見怪麼?]她自然知道[屍五爺]不可能答她,隻是習慣性地把話說出來罷了。隻見她雙膝放平,也不在乎地上的泥土弄髒白色褲衫,覆掌於膝蓋上,兩眼盯過去順著十指左右遊移。
[若是真的,經年自是又悲又喜,若不是,經年也是又喜又悲,無論怎樣都是悲喜交加,可卻又不同……不知五爺又是何種心思…..]她又抬頭,由下往上看,卻見[屍五爺]微垂著頭,眼珠朝下,就似在看著她。經年心[咯噔]一下,跳將起來,轉身瞧去,[屍五爺]兩眼依舊平視前方,空空洞洞,瞧得她鼻尖一酸,攔腰抱了上去,[五爺…五爺…經年時常覺得您在看我,可是經年看錯了?五爺,您又看到了些什麼?您眼裏有經年的模樣嗎?您心裏有經年的模樣嗎?]
[屍五爺]站得直挺挺的,仍是一動不動,眼珠子轉也不轉一下,符紙在臉上遮掩出一片深深的陰影。經年後退幾步,用手撥了撥額前的碎發,自嘲道,[經年啊經年,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麼?]明知五爺無心,卻還說什麼蠢話呢?
一陣南風掠過江麵,隻吹得江邊人發絲亂揚,衣擺飄飛,這風濕暖怡人,經年卻若置身寒天雪地般環抱住雙臂,縮起頭頸,低叫道,[冷,好冷…好冷…..]第一個[冷]字方落,[屍五爺]就張臂擁她入懷,經年前額抵在他胸前,不住叫喚著[好冷],他便收攏雙臂將她越摟越緊。
一藍一白兩道身影在波光映照之下,從遠處望來,恍若隔在層層紗幔之後,朦朦朧朧,醉人心神…
如此相擁了會兒,經年令[屍五爺]放手,轉而坐到江邊,也不再說話,細細欣賞起風景來,這一坐便坐去大半個時辰,直到那邊叫著開船,才站起身來走過去,隨著人流上了那朱紅色的客船。
那船上的乘客不過二十餘人,遠遠不及往煙花村的那艘黑船,許是聽說那城裏正鬧著事,都不願去那是非之地,本來經年也打算到煙花村,離上回去時隔許久,不知那村裏又製出了什麼新樣的煙花炮竹,隻待買幾支玩玩,哪料臨時改了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