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小蝶伸直了脖子,驚叫一聲。
曲光笑得高深莫測,又拱了拱手,“我們日後必定還會相見!”
說完,這個莫名其妙的家夥就轉身下山,三下兩下不見了人影……
白衫青年又打了個哈欠,伸個懶腰,晃晃悠悠走到失神的小蝶身邊,把胳膊往小蝶肩上一撐,懶散地問:“這家夥終於走了。妹妹,你用什麼法子把他打發走的?回頭我在師父麵前好好誇一誇你——這家夥據說是什麼什麼‘毒宗’的,來咱們這兒挑戰。”
小蝶的臉色“唰”一聲白了,好像渾身所有的顏色都在一瞬間褪到了地底下……“你說什麼?!”她在哥哥耳邊慘叫起來。
周小風對她這種高亢的腔調熟視無睹,白了妹妹一眼,繼續說:“他啊,據說是毒宗的什麼什麼執掌,不幸抽簽抽中了——你也知道,毒宗三天兩頭就搞這種無聊的把戲,給人下若幹種毒,還不讓這人死,再把這個毒人送到我們這兒,看師父能不能解了……師父已經婉拒了百八十次。”
說到這裏,他終於發現妹妹的臉褪色了。
“你、你、你……難道……?!”小風的聲調也變了。
“哥哥,我的九轉白玉丹煉成了……”小蝶開始抽泣,“就算我死了,你也要寫在本門《大事記》中——第一個煉成能解二百三十種以上毒的解藥的人,是你妹妹……”
任緋晴今天的臉色是近二十年來最難看的。
她默默地看著桌子上一張青底灑金的戰書。
上麵措辭雖然恭敬嚴謹,但蠢蠢欲動的惡意卻從字裏行間流露出來。“解了他們的毒人,就是接受了毒宗的挑戰……”任緋晴的聲音聽不出有什麼感情,但她的眼神卻浸透著無奈和苦澀,“我特意下令不準任何人接觸那個人……小蝶,我知道你在閉關,不知道我的命令也是在所難免。可是我一向囑咐你們不得親近江湖人士。你明知此人身中奇毒,以你的聰穎,不難推斷他決非尋常百姓,為何還招惹他?你就是太喜歡招搖!而且,你竟然為了救一個江湖人士,偷盜本門禁藥——隻這一條,我就該重重罰你。”
“師父……”小蝶早就哭腫了眼睛,撮了撮紅紅的鼻子,可憐兮兮地哀求:“弟子隻因煉藥成功,一時得意忘形。還求師父大人大量,給小蝶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我好不容易避開江湖,你卻把江湖又拉到我麵前……”任緋晴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太師椅高高的後背上,“難道這就是天命?”
“師父!”靜靜立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藥宗首徒孟小霞走上前,為師妹求情,“救死扶傷乃是我輩本分,小蝶師妹宅心仁厚,路遇傷者,上前救助本不為過。至於釀成大錯,也是一時糊塗,您就……”
“仁厚?”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任緋晴打斷,“她一向聰明有餘,仁厚不足!小蝶,我早就告訴過你,少年人自信是沒錯,但你卻太狂妄——本門規矩不能為你壞了。偷盜禁藥,要用桐油鞭重責七十七鞭,逐出師門。”任緋晴停了停,接著說:“行刑使者,帶周小蝶到後院領罰!”
小蝶頓時覺得天昏地暗,渾身冰涼,“師……父……”
“師父!”忽然,一個白衫青年走到小蝶身邊,向任緋晴深施一禮,“小蝶隻是個柔弱女子,請讓我代她受那七十七鞭!”
“哥?!”小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生來就和她有仇的哥哥,竟然在這時候說要替她受罰?
小風衝妹妹苦笑一下,“誰讓我生在你前頭……”
任緋晴眼睛微微下垂,接受了這個提議,衝兩邊又叫了一聲:“周小風願代妹受罰,行刑使者,你帶他下去。”
小蝶心驚膽寒地看著二師兄拉著哥哥繞到後院,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覺得雙腿不住打顫……
桐油鞭的聲音隱隱傳來,身為本門頭號酒囊飯袋的哥哥竟然沒叫出聲!
小蝶先是懷疑二師兄手下留情,但旋即打消了這個天真的念頭。如果行刑使者是大師姐,這種事情還有可能發生。但二師兄就是因為一向鐵麵無私,才被選為行刑使者的……她又懷疑哥哥身嬌肉貴,挨了沒兩鞭就昏死過去,也許,還沒挨鞭子就嚇暈了……但這個念頭也轉瞬即逝:鞭刑就是要受刑者受盡精神和肉體的痛苦,如果受刑者昏死,行刑使者一定會把他弄醒再繼續……
難道哥哥偷著練了一身鋼筋鐵骨?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小蝶心裏數著,越發忐忑不安。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
任緋晴忽然問:“小蝶,你恨不恨我?”
小蝶垂下眼睛,低低回答:“小蝶是自作自受,卻連累了哥哥,害師父又和江湖牽扯……小蝶不敢怨恨師父。”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
鞭聲停了。
“不敢……”任緋晴有些失落,聲音飄忽,似乎另有什麼心事。
這時候,二師兄範小泉走了進來,臉色有些異常,一見小蝶還在,立刻把桐油鞭藏在身後——但血珠還是滴落在他身後。
“師父,”範小泉的聲音有些哽咽,“七師弟他……”
任緋晴忽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顫抖著問:“他,怎麼樣?”
“他不行了——”
範小泉還沒再說什麼,小蝶已經“嘭”一倒在地……
清晨的鳥鳴是小蝶最喜愛的起床曲。
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床幃和透過窗扉的陽光。
“再睡一會兒吧……”她唧咕了一聲,迷迷糊糊翻了個身。
“啪!啪!”清脆的聲音嚇了小蝶一跳。在她耳中,這就是桐油鞭落在哥哥身上的聲音,她眼前似乎出現了哥哥受罰的情形。
她“忽”一聲坐了起來。
“啪啪!”——隻不過是鳥雀踏上了枯枝……
但小蝶的好心情卻全然消失無蹤。
是的!是的!那不是夢!她被逐出師門,她的哥哥死了!她隻是因為傷心過度而暈倒,才在師兄師姐們的求情中,暫時留下調養。
這是她後來每晚都無法擺脫的噩夢……
“師妹,你今天就下山去吧。”大師姐的眼睛不忍和小蝶對視,“按本門規矩,你隻能從山上帶一樣東西——我提醒你,如果你要的是本門秘藥,我們藥宗弟子拚死也會從你手裏奪回……”
小蝶搖搖頭,失神地說了一句:“我要……我哥哥的牌位。”
她就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離開了藥宗山門。
她的背上留下一個淺色的疤:那是日以繼夜背著哥哥的牌位流浪,被那塊木頭磨破的傷痕。她發誓,這個傷疤一輩子也不去掉——這是她欠哥哥的。
——回憶結束。
小蝶傷感地歎息一聲,拎起抹布,對自己說:“反正又沒客人——打掃衛生吧!”
於是她開始著手這每天要做的第七件大事。
怪不得她的藥店一塵不染。
小蝶以前從來不知道,“百無聊賴”是如此可怕的一種病。在她有記憶時起,就在師兄師姐的包圍中,當然,還有那個特別特別喜歡欺負她的哥哥。
而現在,她就好像活在一個罩子裏,身外的一切都是那麼模糊,隻有每天夜裏回到從前的夢是鮮明的……她必須給自己找點事情,否則會壓抑到精神錯亂。
倒黴的是,容州這個地方地肥水美、人傑地靈,可老天爺也太眷顧這裏,竟然讓容州的人民生就一副健康得隻能用“異常”來形容的體格——本來小蝶是聽說這裏醫生特別少、競爭不激烈,才興衝衝千裏迢迢趕來,誰料到這裏一年到頭就隻有幾個輕度傷風頭疼的患者……怪不得別的醫生都搬家了。
“唉,不如我也換個地方混飯吧——”小蝶正在心裏暗自籌劃,就聽到大街上傳來緊張兮兮的叫聲。
“周大夫!周大夫!”一個仆童風風火火衝進藥店。
“慢著!”“叭!”小蝶的掃把一橫,架住仆童的小腿,抬起頭,漠然道:“這位小哥,我剛打掃了那邊,您請走這邊!要不——先把鞋底蹭幹淨!”
別看他這麼著急,其實頂多就是家裏出了一個“罕見的”頭疼患者——這是小蝶的經驗。
“大夫——”仆童眨巴眨巴眼睛,對她的反應有些出乎意料,結結巴巴說:“我家小姐病了,老爺請您出外診。”
“你家是誰家啊?”小蝶無精打采地把抹布仔細地掛好,隨口問了一句。
“城南王家。”
“你家小姐什麼病?”——多半是感冒,小蝶心說。
“不知道。”
“你回答地真幹脆……”小蝶一邊收拾藥箱,一邊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我要是什麼都知道,”仆童撓撓頭,“那還用找醫生嗎?您快點!好像是急病!我這輩子在容州從沒聽說過這麼嚴重的病啊!”
急病、急病——這兒的人也太少見多怪了。小蝶心中歎息一聲。不過聊勝於無嘛!她不緊不慢地收拾了藥箱,活動活動筋骨,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