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一邊玩手裏的鬥笠,一邊對周圍敬仰的目光回報以友善的微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和阿牛閑扯:“阿牛哥,今天午飯吃什麼?”
阿牛簡潔地回答:“今天是家常菜:紅燒肘子、燒菜心、泡辣白菜、蒸水蛋。”
“哇——有葷有素、有肉有蛋……”小蝶舔舔嘴巴,“不錯,有利於精華全麵吸收,我喜歡。”
“那就好。”阿牛憨厚地笑了笑。
“趙大叔的手藝真是了不得——被我這個大夫藏起來是不是有點委屈了?”
阿牛的爹,趙興,本來是威遠王府的廚師——之一……因為染上了時疫,被廚師班頭毫不留情地踢出了“威遠王府廚師團”這個本地廚師界最有名的團體,而且扣了他全部工錢,當作給廚房消毒的費用……
“伺候有錢人太難。”阿牛的聲音不怎麼憤怒,似乎對這種事情早看透了,“越是有錢有勢,越是不把人當人看。我爹染過時疫,人家雇廚師都不願意用這樣的。周大夫願意雇我爹,真是幫了我家一個大忙。”
“嘿嘿,互相幫助吧!”小蝶笑了笑。
其實這種時疫得過一次,以後想再染上都很難,得過的人才是最安全的……隻是它的死亡率太高,讓人談疫色變,都盡量回避有病史的人。在這種時候,人的愚昧就讓小蝶逮了便宜——一個月一兩五錢銀子,就享受到威遠王的待遇……據說趙師傅拿手的是六十八個菜一桌的中等宴席,雖然小蝶這裏用不上,但他也能把家常菜做得比酒樓的招牌菜更經典——真是小蝶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三轉兩轉,兩人繞到了小蝶的藥店——泰安堂——的後門。這個後門是小蝶指揮阿牛連夜開的:找她的病人實在太多,前麵都快被擠塌了,甚至有人開始帶著鋪蓋連夜排隊,還自發組織起來發號——據說因為有些人領了號之後就回家去睡覺,為了保證排隊的都是真正付出辛苦的人,這號一個晚上就得換發三次……
“對了,那幾個人今天又來了。”阿牛一邊在門口拍打身上的灰塵,一邊說,“你看怎麼辦?他們一天到晚耗在這兒,也太不像話。”
又來了?確實很不像話!小蝶皺皺眉。
小蝶是個注重養生、很少生氣的人,但說到那幾個人,她就有點動氣。
那幾個人其實是雍州那三個老頭子藥店裏的夥計,每天排在隊伍裏買藥。其實小蝶不是不知道——他們的主子準是買了藥回去研究她的配方,他們一天天熬夜來排隊,就證明那三個沒用的老頭兒還沒有研究結果。
當然,小蝶不是嫌銀子多了會撐死人,隻是——別人隻要兩三副藥,多嚴重的時疫也能好一大半,他們天天杵在這兒,給不知道的人看見,還以為她周大夫的藥不靈,得讓人天天一個勁往下喝,不能停藥……
這是對她的醫術的負麵宣傳,必須製止!
“你想到什麼點子沒?”阿牛問。他看到小蝶的眼珠在上下左右亂轉,忽然覺得自己脊梁骨發冷……
小蝶眨巴眨巴眼睛,笑了,“那幾個糟老頭子,等我閑暇的時候再想辦法!當務之急是先吃飯。”
小蝶不是醫師世家出身,也沒受過正規醫師的職業道德教育——她隻是一個隱居的武林醫師的弟子。
說實話,雖然她的老師任緋晴是個很了不起的醫生,但幾乎沒給幾個普通人看過病。據說任緋晴年輕時也是江湖上拽得不得了的人物,所以她的江湖閱曆是很豐富的,而這些江湖閱曆似乎隻讓她總結出一件事:在想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句話之前,先想清楚,你救的人可能就是日後要你命的人……畢竟,“怨怨相報”是江湖不變的法則,人人都視為理所當然;“以怨報德”也不是什麼新聞,除非手段殘忍到令人發指的地步,不然江湖上都懶得用它來當反麵教材——先例太多;而“知恩圖報”卻被當作一種高貴的美德來宣傳——物以“稀”為“貴”,可見知恩圖報的人是多麼稀有。
任緋晴的這種心態雖然沒有直接寫在藥宗教材裏,但時常溢於言表。藥宗的弟子天天耳濡目染,總會受到潛移默化。所以——小蝶對病人極不負責任的態度,隻是代表了藥宗的招牌作風。
雖然不是藥宗的每個弟子都像小蝶這麼自大成狂,但多數同門都和小蝶一樣,對普通患者極其怠慢——隻要不是死得冷冰冰的,他們自有辦法跟閻羅小鬼競賽。對他們來說,治病的最高目標不是賺錢,不是出名,不是發善心積陰德,而是——證明自己有實力。
“吧嗒”一口菜,“滋溜”一口湯——小蝶悠然自得地享受著美味佳肴。
“我說,小蝶姑娘——”張氏吃飯心不在焉,想發表什麼意見。
“哎,張嬸,不是說了嗎?不要叫我小蝶姑娘。”小蝶緩緩地揮了揮筷子,壓低聲音深沉地製止道:“要是讓別人知道我是女的,非給我扣個‘女扮男裝有傷風化’的大黑鍋——叫我小周。”
“小周……門口還堆著一大隊人,你不趕快吃完飯去看看?”
小蝶挑了挑眉毛,“餓著肚子暈暈乎乎怎麼能看病?吃飽飯有利於我做出正確處斷。”
“我看人家都挺心急。”張氏蹙著眉頭說,“你趙叔在前麵除了維持秩序,也幫不上什麼忙,還是要你親自去看看才好。”
“心急?他們心急有什麼用?要是心急有用,時疫早給治好了。”小蝶聳聳肩,“放心放心,我馬上就吃飽了。”
牛人就是有這個特權——讓別人跟著你的作息表轉,你可以悠然自得。
其實想到門外那條長龍,小蝶的頭皮就有些發麻。
偶像的魅力太大,也是一種煩惱。據她所知,現在雍州最離譜的故事就是:在家裏供一副周大夫的草藥,瘟神三年不敢上門……所以即使家裏沒病人,人們也要來買藥辟邪。
真不知道他們怎麼這麼天真。“時疫”這種醫生最穩定的經濟來源,最可貴的品質就是它年年如一日,照顧醫生的生意。小蝶心裏歎了口氣:要是瘟神三年不上門,接下來的兩年我豈不是要喝西北風?
再說,他們真以為一根雞毛就能當令箭?要根除時疫並非不可能,但絕對不是六錢銀子的草藥能做到的……小蝶一邊開藥方,一邊在心裏算好了這付藥的純利潤。六錢銀子給不食人間煙火的菩薩燒香,人家都嫌寒磣,何況我周小蝶還要吃喝住用行……
“下一位!”小蝶懶散地吆喝了一聲。
沒意思……一天到晚都是時疫時疫,一點挑戰性也沒有!
太陽遠遠地消失在威遠王府那座高聳的假山後。
“收攤了!收攤了!”小蝶從桌子後麵站起身,舒展一下四肢,對不見減少的人龍吆喝:“各位父老鄉親!周某今天打烊了,大家明日起早!”
人群並沒有散去,拿出紙頭木片開始發號碼。
維持秩序是覺悟高的群眾的工作,小蝶聳聳肩,心裏開始盤算晚飯。
“周大夫!”
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扯住小蝶的衣角,“您去看看我爹吧——我爹病得很嚴重……”
“哦?!”小蝶的眼睛一閃,“有多嚴重?”
“我已經排了兩天隊。來之前,我爹時睡時醒,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小男孩眼中淚光閃閃,“周大夫,你救救我爹!”
——時疫中晚期的症狀……
小蝶一聽,眼裏的光芒消失了。還以為終於遇到一個有創意的病,沒想到不過如此。她看了看安靜下來的人群,那些人眼中分明閃爍著投機的光芒:隻要她主動開口去這小男孩的家加班看病,他們一定會圍追堵截,讓她在雍州四處奔走為民服務,直到她氣息奄奄,自己拖著勞累過度的身軀暈倒在家門前……他們才不管她的肚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咕嚕咕嚕”叫喚的,就算她累死,他們也隻會用“鞠躬盡瘁”這種老掉牙的詞來發揮成一篇空洞的墓誌銘。
小蝶渾身一哆嗦,被自己饑餓時的幻想嚇一跳,一眼瞥見了訂在牆上的《聲明》——第一條就是“不出外診”——於是她更堅定了立刻去吃晚飯的信心。小蝶拍拍小男孩孱弱的肩頭,溫和地微笑著說:“小弟,周大夫是個講究原則、極其自律的人。我的生活就像日晷一樣刻板穩定——不管你能不能理解,我要說的是:我絕對不會在打烊之後再多看一個病人——這個先例一開,周大夫的生活就完蛋了。”
小男孩的目光從詫異漸漸轉成了憎恨。
“黑心醫生!你的良心到哪兒去了!”他把手裏的紙片往小蝶臉上一扔,流著眼淚跑了。
小蝶看著那皺皺巴巴的紙頭:上麵那個“柒拾貳號”已經被汗水抹得髒兮兮。
“沒良心?”
這可是第一次有人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公然說她沒良心……
這個季節賞星星畢竟不大合適,淡淡的涼意讓小蝶的四肢麻痹,頭腦卻愈加清晰。
“小蝶?怎麼還不睡?”阿牛的聲音一如既往,淡而無味,卻有著獨特的關切。
“他憑什麼說我沒良心?”小蝶扁了扁嘴,“我從沒害過人。我去看病開藥方,那個不是務求簡單有效,力求讓他們花最少的錢、實現最顯著的效果?他們請我看病是真正的物超所值!難道隻要看到有人在排隊,我就該不吃不喝不休息,賠上我的健康為他們奔走?難道看到人家衣衫襤褸神情可憐,我就活該賠本免費贈醫贈藥?我累死就是理所當然?我的藥材不是白花花的銀子買來的?我隻是按正常人的標準來勞作,滿足不了他們的要求就該被人罵‘沒良心’?我又不是上輩子欠了他們!”
阿牛被她的長篇大論震得半晌沒反應,許久,才咳嗽一聲,說:“小蝶,大道理我不懂,我也不像你這麼嘴巧。我隻知道:‘醫師’這個行業比你想象的神聖。你常說自己不是聖人,但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你就得讓自己神聖起來,配得上‘醫師’這個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