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阿牛還沒繼續抒情下去,就被小蝶的尖叫打斷:“噢,叫‘醫師’就得向聖人的方向努力?那我改天學江湖上那個某某某,改叫什麼什麼‘觀音’,是不是還得割自己的肉去賑濟災民啊?”
阿牛無奈地搖搖頭:“小蝶,咱們先不說這個。我問你,你為什麼喜歡聽說書?因為人家在誇你。人家為什麼誇你?因為他們覺得你是了不起的好人。你別一臉不屑,好像不在乎人家是不是把你當好人。我再問你:為什麼人家罵你一句,你就睡不著坐在這兒看星星?因為你雖然裝作大大咧咧,其實也不希望別人把你當壞人。你是好人還是壞人,不能由你自己決定,隻能由別人的口來決定——天下最大的不是王法,而是別人對你的看法!你是想高高興興聽說書,還是想天天睡不著覺,這都不能由你來決定,而是由悠悠眾口來決定,但第一步絕對是你自己邁出的。世上隻有你自己可以影響他們的口、他們的看法。”
“可是,我、我辛辛苦苦賺錢養活自己容易麼?”小蝶的氣焰不像剛才那麼囂張,啜啜道:“因為想被別人誇兩句,就得吃虧?”
阿牛又搖搖頭,“這不是吃虧!名利、名利,你知道‘名’為什麼放在‘利’前麵?因為‘利’買不到‘名’,‘名’卻可以帶來‘利’。你知道順元、聖元、合元三堂為什麼醫術平庸,卻能屹立幾十年?也許‘名’有多重要,你現在還不能體會,但總有一天會明白。”
“阿牛哥,”小蝶斜著眼看了他一眼,“你好像在鼓勵我向那三個徒有其表的偽君子學習……”
“沒本事的人才用‘徒有其表’來形容,你的本事貨真價實,為什麼不搏一個相配的美名?”
小蝶的眼睛眨巴著,深深吸了口氣,“阿牛哥,你的口才比自己想象的好得多……”
雍州不愧是大地方,真是臥虎藏龍——一個賣大餅的都懂這麼多。
“梆、梆、梆!”
阿牛在馮家那扇處處漏光的爛門板上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生怕一個不留神,把這朽木砸個大洞,惹惱了上麵貼著的褪色的門神。
開門的是那個小男孩,他紅紅的眼睛一眼看到了小蝶尷尬的微笑。
“馮小弟,今天是我不對。”小蝶諂媚地微笑著——既然要演戲,不如演得分量十足——“我心情沉重,也不該拿你當出氣筒。讓我看看你爹,你放心,我出馬,準保有救。”
“你來晚了。”男孩兒的聲音還帶著嘶啞,“我爹剛剛……不在了……”
“多久了?!”小蝶的聲音立刻提高了八度,心髒咕咚咕咚跳起來,手忍不住摸到懷中那個從不離身的小藥瓶。
“不到一刻。”男孩兒抹了抹鼻涕眼淚,聲音充滿怨恨。
“不晚不晚!”小蝶喜笑顏開,摸著懷裏那個帶著她的體溫的藥瓶,手指愉快地顫抖起來。本來隻是想出個外診挽回聲譽,竟然讓她遇到這個好機會——她的還魂丹煉成三年,一直沒有用武之地。
小蝶毫不客氣地邁步進門,一眼就看到幾塊木板上躺的年輕人。
他還很年輕,不過三十來歲,但身軀卻憔悴得驚人。小蝶沒細看,手往他心窩裏一摸——涼了不久,時間剛剛好!小蝶忙把還魂丹往他嘴裏一塞,從藥箱裏摸出金針,飛快地左紮右紮……
她還沒遇到這麼合適試驗還魂丹的對象!小蝶感激地仰望上蒼——馮家的房頂剛好給她留了一塊天空——她抽抽鼻子,忍住了淚水,心中默念:“老天爺,以前小蝶不信您,是我做錯了。好心果然是有好報的!您真是賞罰分明,我才動了善念,您就送了一個這麼完美的病患——我決定了!以後要做好人!”
小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忙活,在昏暗的燈光裏,那年輕人睜開了眼睛。
“爹!”男孩兒欣喜若狂,跪在父親的床邊,泣不成聲。
“周大夫,很有成就感吧?”阿牛碰碰若有所思的小蝶。
小蝶隻是看著那迷惘的父親和又哭又笑的男孩兒,嘴角輕輕抽動,聲音幾不可聞:“嗯,好像……是挺不錯……”
“說到周小風醫生,嘿,那醫術真是說書的嘴也說不出來的好!俗話說:‘閻王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說這話的人,定是沒見過周大夫!話說雍州有可可憐憐的父女倆,父親馮駿不過三十二歲,早年喪妻,連年科舉不中,一個人拖著女兒小萼,來本地投親不遇,隻得靠代寫書信、賣字畫過活……”
說書的唾沫橫飛,又有了一段新傳奇——“馮萼為父求醫,小風夜施神技”。
小蝶換了身女裝,戴著大鬥笠,蒙著頭巾,仍舊縮在她的專用角落裏偷笑。回想起來馮氏父女上門道謝時,自己的表現還真是不夠瀟灑……
“父……‘女’?!”小蝶知道小萼是女孩兒的時候,下巴分明“喀吧”一響。
小萼的眼睛靈活地轉了轉,“女孩子幫不上爹的忙!小萼想當男孩兒,給爹分憂!”
小蝶忽然覺得這孩子和自己有緣。她摸摸小萼的頭,“女孩兒也能做很多事的!小萼以後一定有出息。”
“周大夫活命之恩,在下無以為報。”馮駿梳洗幹淨,倒也是個文質彬彬的才俊樣兒,“有用得著馮某之處,周大夫盡請開口,結草銜環在所不辭。”
小蝶文化水平低,這幾句話還真夠她琢磨一陣。不過頭天晚上她輾轉反側已經想好了:泰安堂現在已經有了洗掃人員一名(張氏),護院一名(阿牛),廚師兼打雜一名(趙大叔),還缺個賬房——這個馮駿貌似讀過不少聖賢書,簡直是物美價廉的不二人選!他那個小兒子暫時是個拖油瓶,但過幾年也能培養成不錯的夥計——頭天晚上小蝶還不知道小萼是女孩兒。
現在嘛,計劃隻需要稍稍變更……小蝶的眼珠轉了轉,笑嘻嘻地說:“馮大哥,我這裏剛好缺個賬房,您要不嫌棄我的藥店小,就來我這兒怎麼樣?至於小萼,我看我倆挺有緣,不如在我這裏先學個徒,長大也好有個安身立命的本事。”
小萼的眼睛一亮,“周大夫,您收女孩子做學徒?女孩子能學醫嗎?”
“有什麼不能?”小蝶聳聳肩,“聽沒聽說過‘任緋晴’這個人?她就是江湖上曾經響當當的女醫師!你要有心學,還真得從小抓起、盡早起步。小萼,你多大了?”
“十二。”
“喀。”小蝶的下巴又很沒氣質地響了一聲。“十二?我、我還以為你頂多十歲!”
馮駿臉紅了,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家清貧,小萼生來單薄,所以身量一直小。讓周大夫見笑了……”
十二歲……不算童工了。小蝶沒笑,嚴肅地扶住小萼的肩膀,鄭重地說:“小萼,十二歲是大人了!你不是一直想分擔父親的重任嗎?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你來做我的丫鬟,或者書僮,看你是想穿女裝還是男裝而定。我每月付你……呃,三錢銀子,管吃住。怎麼樣?相當於每天能淨賺一個大錢呢!還能一邊免費學徒,很劃算吧?”
沒等小萼說什麼,馮駿已經一躬到地,“周大夫,您真是……宅心仁厚!不禁對我有活命之恩,還免費送藥讓我調養,現在更是給了我們父女生路。不知我們父女上輩子積了什麼德,才能遇到您。”他一抬頭,眼裏分明是感激的淚水,“周大夫您是名副其實的活菩薩!”
什麼?活菩薩?這麼快就越過“觀音”,晉升“菩薩”級了?
這是好話,但小蝶聽了,心裏卻有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不痛快。
好人怎麼這麼好糊弄?明明賺到兩個廉價勞動力,還被人三跪九叩,小蝶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好像自己占了不該占的便宜、做了壞事、欠了人家什麼。
“馮、馮大哥……”小蝶的手腳有些遲鈍,一邊攙扶馮駿,一邊磕磕巴巴地說:“在家靠親戚,出門靠朋友。我周某雖然沒什麼大賢大德,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覺悟還是有一點……”——不過是很少很少的一點。
看著喜笑顏開的趙大叔、張氏、阿牛、馮駿和小萼,小蝶忽然覺得自己總算幹出一點事業——至少她有能力解決這幾個人的生計,她是他們生活的依靠。
想到這裏,她隱隱覺得很高興。雖然眼前沒有什麼四肢抽搐、渾身佝僂、兩眼翻白、口吐白沫的疑難雜症病患讓她迎接挑戰,但她還是感到自己的喜悅——第一次在看病之外得到的喜悅。
她忽然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更了不起的人,真正配得上他們的笑容。
阿牛悄悄湊到小蝶身邊,拍拍她的肩膀,用讚許的口氣說:“生活也是一種挑戰,你邁出了很漂亮的第一步。”
要是生活就這樣一步一步走下去,小蝶當然沒什麼意見,但她新的人生計劃還沒有定型,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那個月夜有點冷,阿牛被一陣香氣引得胃裏直咕嚕,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他披好衣服,決定看看是哪裏有好吃的,這麼誘人。
趙家和小蝶的小院本來是一體的跨院,中間那麵牆上還有一個月亮門。房東為了好租賃,把門填了起來,將跨院一分為二。自從趙家成了小蝶的夥計,他們就在房東的同意下把跨院打通了,以便料理生意生活。
月光不是很明亮,但小蝶的身影很好辨認。
她跪在一個小桌前。桌上是各色美食、一碗好酒,以及她哥哥的牌位。
“明天,是我離開師門整三年。”小蝶聽到了阿牛的腳步,衝他淺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