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叁(3 / 3)

阿牛小心翼翼地問:“你……還想回去嗎?”

小蝶沒回答,嘴角微微上揚成一個古怪的微笑,說:“今天是我哥哥的忌日。每年今夜我都無法入睡——耳鳴,總是聽見鞭子在甩……可能是我哥哥又在催我給他上香。”

阿牛被她的話逗得輕輕笑了笑,立刻察覺到這是失態,於是找話題,問:“怎麼沒見你燒些紙錢?”

小蝶撇撇嘴,也笑了笑,“他啊——吃喝嫖賭沾了兩樣半,又貪吃、又貪杯,雖然不嫖,但是好色。要是給他燒紙錢,沒準他在陰間發展成賭鬼。所以我每年隻準備一些好吃的。人真是奇怪——明明知道鬼吃不到,還是要做這麼無聊的事情……連我也這麼愚昧!”

“這不是愚昧。”阿牛把外衣披在小蝶肩上,感歎了一聲,“我要是也有這樣一個妹妹就好了。”

第二天,失眠的小蝶很晚才起床,沒精打采地梳洗之後,她連吃早飯的食欲都沒有。

“張嬸,把咱們那個‘休息盤點’的牌子掛出去吧。”小蝶昏昏沉沉地說,“我今天不知道怎麼搞的,渾身都不對勁——好像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張氏一邊掃地一邊應承,“反正這幾天的病人越來越少——時疫畢竟讓你克製了一些。對了,今天中午開始,就是咱們雍州有名的戲會,不如讓小萼陪你去散散心。年年輕輕每天窩在藥店做生意也不是活法。”

小蝶感激地看了張氏一眼,“我要去聽聽說書,家裏就交給您了。”

她打算從後門出去,但才開了門,就發現早有人等在外麵。

一個衣冠楚楚、文生打扮的白衫公子,正斜靠在一匹青花馬上,閑適地曬太陽。看到小蝶,他充滿誠意地微笑著,親切地打招呼:“好久不見!”

對這句和煦如春風的問候,小蝶隻像見鬼似的回應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啊——————————”似乎不這麼叫一聲,她會暈死當場。

“有鬼!有鬼!”小蝶跌跌撞撞反身躲回小院裏,緊緊地把門關上,臉色慘白對張氏結結巴巴地說:“張嬸!快!快!打醋炭,把香點上……”

她受到的震撼實在太大,以至於這幾句話不僅沒什麼邏輯,聲調還特別高亢。

“梆梆梆!”

那人敲了敲門,“拜托——你用點腦筋好不好?放下我這英俊瀟灑的造型不說,你哥哥像那種放心不下妹妹,從陰間跑出來的鬼嗎?”

……這倒是實話。

“吱呀——”小蝶懷疑的眼睛從門縫裏往外瞥。

小風可不想再吃一次閉門羹,很不客氣地用力推門,走進小院,然後痛心地看了小蝶一眼:“妹妹,我早就說過,歇斯底裏的女人最可怕——不過讓你自由發展了三年,你怎麼淪落到這副德性?——這位大媽,”他看到了驚魂不定的張氏,“麻煩你照顧一下我的馬匹和行李。”

“你、你、你,”小蝶摸了摸他的心口,又摸了摸脈搏,“你怎麼沒死?!”

“這是什麼話!”小風打開折扇,瀟灑地搖了搖,“我是你唯一的親人,怎麼這樣咒我?”

小蝶還是很懷疑,“我明明看過你的屍身——絕對沒半點活氣!”

“嗬嗬!”小風得意地一笑,從懷裏摸出一罐東西:“你看這是什麼!”

在檢驗那瓶東西之前,小蝶先檢查了一下小風的影子——不像是鬼。她這才滿腹狐疑地拔開瓶塞……一看之後,小蝶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掃了哥哥一眼,似乎在拚命找好話。

“這個,瓶子的做工滿精細的。藥丸搓得挺圓……可是,說到這藥的成色和氣味,就……那個了點兒。你配的這是什麼玩意兒?”——就這種華而不實的貨色而言,確實很像出自她老哥的妙手。

小風“哈哈哈”笑了三聲,“你看這像什麼?”

“好像斷腸散,但成色不足;又像白地丹,但氣味淡了點兒;說是九花茱萸丸吧,它好像還缺一味成分;說是中通丹吧,又像多了點什麼。難道是‘臥花蔭’?這個最接近,但看大小和份量,這一丸比一劑臥花蔭少了半錢,一次吃兩丸非出人命,一次一丸又不管用……不倫不類!”

小風遺憾地搖搖頭,“這隻能說你的見識短——這是真正的‘仙人倒’!”

“仙人倒?!”小蝶失聲叫起來,“你從哪裏弄來的?!”

“我自己煉的。”小風的回答不乏得意之色。

仙人倒和還魂丹都是藥宗《幻霞秘籍》中的藥物。《幻霞秘籍》所載的八種藥,都是藥宗最難煉的,百餘年也隻有個別天才能摸到門徑,迄今為止,加上小蝶的還魂丹,才有三種問世。小蝶根本不能相信:本門第一大酒囊飯袋煉出了第四種?!

她懷疑的眼神太明顯,小風惆悵地搖了搖頭,“不奇怪。根本沒人相信我煉出了本門秘藥中的秘藥——八大奇藥之一的仙人倒!大家的不信任,不知道該不該算我的運氣。正是因為他們想不到我有這等能耐,所以在驗屍的時候才掉以輕心。”

小蝶總結到一點線索了:她這個號稱藥宗第一繡花枕頭的哥哥,不知得到什麼機緣,竟然煉出了這種讓人假死十八個時辰的稀有藥物。他一定受不了鞭刑,所以裝死解脫。而本門雖然驗屍,但大家對這個草包一向沒什麼戒心。他以前的紀錄表明:他能配一付吃不死人的頭痛藥,都值得表揚。對這種人,當然沒人懷疑他會用仙人倒耍詐……

但是……“我還是很懷疑——”小蝶看著手心滴溜溜打轉的小藥丸,“你煉的仙人倒真的管用?”

小風拍了拍胸脯,“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再吃一次給我看看!”小蝶繃著臉,一伸手,把那丸藥送到哥哥眼前。

“你的疑心真重!”小風歎口氣,“仙人倒要用酒送服。那天我求了二師兄好多次——每打五鞭我就嘰嘰咕咕求一次,終於讓他不耐煩,給我喝了一口酒——少了點,但足夠我把舌頭下麵的藥送下去。我早知道你闖的亂子自己收拾不了,所以我才事先做了萬全的準備。現在你竟然懷疑我這個世上最偉大的兄長……”

“少來這套!”小蝶的口氣一點沒有被感動的意思,“如果你真像自吹自擂的那麼聰明絕倫料事如神,那麼——反正你有仙人倒,本來就沒打算替我去死,裝什麼偉大?”她指了指小院角落裏尚未撤去的小桌和靈牌,“那裏有酒!”

“有酒就好!”小風美滋滋地看了自己的靈位一眼,“啊——妹妹,你用二十年的女兒紅祭我?算你有良心。”

小蝶檢查了一下他的嘴——裏麵沒有私藏別的藥物;她又親手把那顆仙人倒放到小風嘴裏,以免他耍什麼花招。

小風隻喝了一口酒,美美地打個嗝,暈暈乎乎地叫了一聲:“失算了……我應該……先——躺——到——床——上……”話音未落,他就栽倒在自己的牌位下,氣息全無。

小蝶靜靜地看著哥哥,許久,一言不發。

躲到跨院裏的張氏,這時候才探頭探腦湊過來,“小蝶,他怎麼了?”

小蝶沒出聲,探了探小風的鼻息——沒有;摸了摸小風的心口——正在降溫……

“哥哥?”她怯懦地叫了一聲——她隻在很小的時候,需要他保護的時候才這麼叫過。自從她能打得過那些欺負她的少年無賴,她就沒用這麼軟弱的語氣叫過他。

不過這次,他沒有像小時候那樣,英姿煥發、銳不可當地跳起來為她出頭。

“哥哥?……傻瓜!”她忽然揪著小風的領口,驚慌失措地叫起來:“你以為自己煉藥的水平很穩定?就算上一次的仙人倒真的管用,這一丸就一定同樣有效嗎?你、你快吐出來!快給我醒來!”

小風一動不動,聽不到她的叫嚷。

她手忙腳亂地衝回房間,翻箱倒櫃,嘴裏還不停地嘟囔:“我記得,仙人倒好像有一種檢驗的藥物——是什麼呢?師父說過,驗屍的時候用這個可以抵消仙人倒的效力……我記得的!一定記得的!”

她把所有的行李都翻了個遍,終於在一個攢零錢的小匣子裏,找到一塊粘土似的紫色泥巴。

“有了!”她的眼睛放光,一陣風似的跑回小風身邊——他的肌膚正在失去血色。

小蝶在紫泥上灑了幾滴酒,揉搓了幾下,從泥巴上掐下幾小塊,塞住小風的耳鼻,又把剩下的泥巴拍成薄片,封在小風嘴上。

一刻、兩刻、三刻……小蝶隻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兩下……二十下……三十下……一百下……三百下……她似乎回到了那天,那個數著鞭聲的可怕時刻。

她竟然那樣呆呆地跪在他身邊一個時辰,完全沒有感到春寒浸入了她的四肢。小蝶那種好像繃緊的弦一般的神情,讓張氏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刺激了她的神經。

許久,小風的手指似乎抽搐了一下——

小蝶不敢肯定。

他的手指似乎又抽搐了一下,胸膛似乎也顫抖了一下……

他的臉似乎有血液在回流,越來越紅——

“唔——咳咳!”小風漲紅了臉,瞪著眼睛,把嘴邊的泥巴撕開,不滿地叫起來:“師父竟然把‘紫玉龍血泥’給了你?!這不公平!”

小蝶的嘴角抽搐著,整個臉都皺成一團。

“她怎麼老是偏心你?這種寶貝我們見都見不上一麵,竟然……”小風還沒有抱怨完,就覺得胸口被狠狠撞了一下——小蝶已經撲在他懷裏,渾身顫抖著大哭起來……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每次求哥哥在九泉下保佑自己都落空——因為他還沒到那個地方接聽她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