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擦幹淨最後一把鼻涕時,時候已經不早,她估摸著不能去聽說書了——不過聽聽死而複生的人的經曆,肯定比說書有趣。
“推算下來,我下山的那天晚上,你就醒來了?”她一邊處理哭到阻塞的鼻子,一邊悶聲悶氣地問。
而小風則在她旁邊的座位上,一邊用半濕的毛巾清理妹妹留在他身上的眼淚鼻涕,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剛好比你晚了一步。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連個牌位都沒有,還實實在在傷心了一場。師父說你下山的時候隻要了我的牌位——妹妹,我真的很感動!我雖然沒指望你扛著我的棺材走,但也沒想到你這麼浪漫。”他酸酸地做出一副熱淚盈眶的表情,“我還以為你會要師父以前行走江湖的令牌——那東西對她沒什麼用,但對你跑江湖的生計可能有很大的幫助。”
“師、父、說……我帶走你的牌位?師父知道你活著?!”小蝶的聲音又提高了八度,鑒於她現在哽咽的聲線,這一句大喊簡直就是小風耳邊的一聲悶雷。
“是啊!”小風揉了揉耳朵,“我醒來的時候隻有她一個人在守靈。”
怪不得……
小蝶本來一直期望師父因為她哥哥的死而對她有些愧疚。這些愧疚日積月累,終於讓師父良心發現,化身神秘人物、好心的仙女或者精靈,給予小蝶多方麵的暗中相助——怪不得師父遲遲沒有表示!因為她知道小風沒有死,她用不著愧疚!
“哼!”小蝶狠狠地哼了一聲,不知道又想到什麼。
每次她流露出惡狠狠的神情,都讓小風不寒而戰。
“其實……”他吞吞吐吐地打圓場,“師父對咱們挺不錯。你也知道咱們門中規矩有多嚴苛,行刑時作弊脫逃,至少罪加一等。但是師父沒聲張,她說我在藥宗已經死了,不能再留下。她讓我下山,還讓我挑一樣東西帶走——你說,她對我是不是很寬容?”
“等等!”小蝶一推手掌,攔住了哥哥後麵的絮叨,“你挑了什麼?”
這才是實際的問題嘛!算她師父良心沒有完全壞掉。
小風顯示出得意之色,伸手入懷,故作神秘,“當然是——鐺鐺!師父當年的令牌!你沒有要,所以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啊——?”小蝶頓時很氣餒,肩膀抖動了半天,才用忍無可忍的口吻發泄自己的失望:“你是有戀母情結、充滿幻想、生活在傳奇故事裏長不大的小男孩嗎?我知道你崇拜師父,但?是——師父早就過時了!她的種種傳奇和那塊令牌都成為輝煌但腐朽的曆史了!你真以為那塊廢鐵還能號召江湖豪傑伸出援手、救人以自救?——醒醒吧!”她喘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搖頭,“我還以為你會要師父珍藏的《煙露秘籍》。雖然要了本門秘籍會受到追殺,但你和師父是地下交易,剛好可以鑽這個空子,讓她吃個啞巴虧!沒想到……你竟然這麼天真——你真的是我哥哥嗎?”
這塊神奇的令牌竟然受到妹妹如此奚落,著實讓小風為它感到委屈。他小心翼翼把銅牌揣進懷裏,訕訕說:“我當然是你哥哥,這還有假?哼,你還不是一時衝動,隻要了一塊木頭靈牌?有資格嘲笑自己的哥哥‘天真’嗎?”
沉默……
沉默……
沉默……
最後,這兄妹二人似乎都不能再忍受大笑的衝動,抱著肚子捂著嘴,笑到眼淚流出來,笑到張氏、趙興、阿牛、馮駿和小萼都不安地躲在門外探頭探腦,生怕他倆一時岔氣救不回來。
“真不知道是什麼人生了我們!”小風狠狠拍著妹妹的肩膀,笑得臉紅脖子粗。
“不用問!”小蝶搭著哥哥的肩頭,抹了抹笑出來的眼淚,“咱們的爹娘,肯定是那種為了浪漫願意餓肚子的傻瓜!”
這天的午飯分外熱鬧。小風既健談又風趣,他的話雖然多,卻沒讓任何人厭煩,而是讓飯桌上多了一股活力。
直到此刻,小蝶才想起來——她以前似乎不怎麼喜歡哥哥。哥哥總是捉弄她、諷刺她,而且她也以回敬他的捉弄和諷刺為樂。
但今天,小蝶很想和他扮演一對無可挑剔的手足。
所以,她隻是靜靜地聽著哥哥眉飛色舞地講述三年來的遊曆。
“……通州的蓮藕不愧是天下一絕!我到那裏的時候,剛好是新鮮蓮藕上市的季節……”
嗬,說得他有多幸運似的!小蝶心裏鄙視了哥哥一下。他肯定是衝那蓮藕去的,會錯過新鮮蓮藕上市的季節,才叫笨呢!
嗯?
等等……
小蝶隱隱約約察覺到什麼,隻是一時抓不住線索。
“貫州的麵餅,果然和傳說中的一樣,脆皮軟餡……”
小風還在逸興遄飛地描述他的口福,小蝶卻已經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剛好在小風喘氣喝酒的時候,嚇得小風又是渾身一顫。
“哥哥……”小蝶虛偽地笑了笑,拍了拍哥哥的肩頭——這個不同尋常的舉動讓小風忍不住往後挪了挪。
“代州的師爺宗州的筆,通州的蓮藕萍州的雞,貫州的麵餅恩州的米,普州的夜市雍州的戲,項州的茶館信州的妓——你似乎是踏著‘天下十絕’的腳步在遊曆呢!”小蝶笑得更加燦爛,“哥哥,你的運氣真好!今天剛好是雍州一年一度的大戲會拉開帷幕,就讓你趕上了——你,不是來找我吧?你是來雍州看戲的,對不對?!”——說到這裏,她的臉色隻能用“猙獰”來形容了。
飯桌上頓時安靜下來……
“哈、哈、哈!”小風幹笑了三聲,“不愧是我的妹妹!果然聰明穎慧。對了,說到天下十絕——我捎了些紀念品給你,我去拿……”
在小蝶的魔爪抓爛他的臉之前,小風“嗖”一聲不見了——他以“風”為名原來是有原因的。
“哼!”小蝶氣鼓鼓長呼了一口氣,“我本來就不該把他想得太偉大!”
滿桌的人嗬嗬一笑,“小蝶啊,有這麼活潑的哥哥,是件好事情。”
“來了!來了!”小風抱著大包小包,回到飯桌上。“大家幫忙把桌子收拾收拾!反正飯也吃得差不多了。妹妹,現在我讓你見識一下我朝的精華。”
他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這是代州師爺們的必讀教材——《官場先行記》。這本書一向隻是師爺們內部交流,隻在代州某個特定的書肆、特定的時刻對遊客出售。我現在把這本來之不易的書送給你!”
“《官場先行記》?”小蝶接在手裏,沒看出這薄薄的書有什麼玄妙,“這有什麼用?難道裏麵有宮廷禦用的秘藥偏方?”
“用處可大呢!”小風翻了翻眼睛,“賣書的介紹說,熟讀這本書是混跡官場的第一步。它就好像一場大戰的先行官——沒有一個好的先行官,怎麼能帶動士氣,取得勝利呢?這本書就是傳說中的《官場寶典》的第十四次修訂本,是成為一個八麵玲瓏的師爺必不可少的護身法寶!”
小蝶沒發表評論,把這本書扔到一邊。
“再來是這個!”小風又拿出一個精致的長盒子,“宗州毛筆十大名品之一的‘宗州狐筆’!”
“狐筆?你要毛筆幹什麼?除了藥名,你什麼字也不會寫!”
“我這一輩子才能去幾次宗州?總得留點紀念嘛!更何況,賣筆的說,這狐筆是用真正的狐裘製成,寫出來的字柔中有剛——去年的新科狀元最愛用的就是這種筆。”
小蝶搖搖頭,對哥哥這種不理智的遊覽購物無可奈何。
小風嘿嘿一笑,“不過,我確實沒什麼機會寫東西——送給你了。”
小蝶接過來,看了一眼那十二支一套的毛筆,轉手遞給身後的馮駿:“馮大哥,你留著用。最近這段時間不要買毛筆了——剛好可以給我省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