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祐看上了她那一點?
放開長相不說,她的性格惡劣是景淵親自領教過的:自己當時被打中毒穴,三刻之內不加醫救,就要毒發全身——她不知道情況有多危急,所以景宗主很大量地不計較了。但普通人常有的憐憫心她都沒有,這就說不過去了吧?其實從那時起,景淵就開始猶豫:要真把她拉到毒宗,有朝一日,她會不會變成一隻黑鷹?
“咳咳!”——阿牛在門邊咳嗽,似乎是提醒景淵不要耽擱時間。
景淵無可奈何地呼了口氣,吹開小蝶耳邊的發絲。他心裏嘀咕了一聲——不管怎麼說,她在安睡的時候還是很嫻雅的。難道辛祐真的動了心,要給這個女人掛上“辛夫人”的頭銜?
他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在小蝶頸上劃了一小刀,然後在自己的拇指上割開一個小口,把傷口按在她的脖子上。
血液把他的手指和她白皙的皮膚粘在一起,她的脈搏溫暖的跳動忽然讓景淵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漸漸,他的心跳和她趨於一致……他隻能聽見自己的心隨著手指尖的震動而怦怦直跳。也許真的是夜深了,靜謐微涼的氣氛,讓他竟然有些恍惚。
許久,他輕輕翻開小蝶的眼瞼——眼底的暗青色漸漸褪去,他的血毒正從她體內消散。景淵想輕輕挪開手指,卻發現兩個傷口的血凝結在一起。他微微用了點力,結果兩人的肌膚還沒有分開,傷口就都開始流血。
景淵不想再輕舉妄動。萬一血滴到枕頭上,他還得費口舌編造血漬的來源。
於是,他俯下身,舌尖在傷口上輕輕一舔——據他所知,為這種小創口止血,還沒有哪種藥物比唾液更方便迅捷。滑膩的舌尖分開了他的手指和她的肌膚。
景淵舔了舔指尖,偷眼去看阿牛的表現——他似乎守在門口,極力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他就喜歡看到祐的反應這麼有趣——而祐總是不會讓他失望。
景淵用袖角沾了點茶水,擦幹淨小蝶脖子上的血漬,又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盒,揩了一點香膏,薄薄塗在小蝶的傷口上,掩蓋了那原本不大顯眼的細痕——一切都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景公子!藥準備好了!”
小風捧著一個托盤、七八個小碗,風風火火跑回來,發現那位景公子竟然在很悠閑地品茶。
景淵連茶碗也沒放下,消閑地說:“用冷水把藥粉打成糊狀,塗在額頭和手心。”——他們的藥店還有點好東西。別的不說,黑芭蕉這種珍貴的藥物,多年前就在民間禁用,專供太醫院。隻有得寵的皇親貴族才能從皇帝禦賜的貢品裏搜羅一點點。
這個周小風竟然找到六錢!不能說他沒本事——威遠王府的收藏也頂多六錢而已。
景淵微笑著掃了小風的靴底一眼——周家小院明明是青瓦白牆青磚鋪地,他的靴底卻不知從哪裏蹭了一片紅色……
景淵離開的時候,已經和周小風成了非常投機的朋友。小風執意要和景淵到客棧把盞夜談,把照顧小蝶的重任一股腦扔在了張氏和小萼身上。
小萼幫小蝶洗淨了額頭手心的藥渣,輕手輕腳闔上小蝶的房門,和張氏商量:“今晚讓小蝶姐清靜點兒,您就到我家和我擠一擠吧。讓我爹來跟趙伯伯湊合一晚上。”
馮氏父女還是住在他們那個漏風的破屋裏,而小蝶為了便於管理生活起居,和張氏一起住在東邊的小院,阿牛父子住在西邊。
張氏回屋收拾東西時,小萼忽然看到阿牛默默靠在跨院的隔牆上。她一愣,陪著笑問:“阿牛哥,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你怎麼還杵在這兒嚇人?”
阿牛沒笑,反而冷冷地問:“小蝶哪一點對不住你?‘冷血的女人’——這就是你對她的評價?”
小萼臉色一變,咬了咬下唇,“宗主把我的密報給你看?”
“殘萼,憑良心說,小蝶待你怎麼樣?你跟我說實話吧:你是不是嫉妒她的本事,故意在宗主麵前說她的壞話?”阿牛的臉色也更加不善。
小萼那張孩子氣的臉漲得通紅,跺了跺腳,聲音顫抖著說:“你、你何必把我想得那麼壞?難道隻有你一個人知道小蝶好?就算你覺得她好,也不必在給宗主的密報裏誇她呀!你就不能、你就不能多說兩句壞話,讓宗主知道她是個庸俗的市井小民、不再讓她加入本門?你……你就不能讓小蝶過她自己的日子?!”
阿牛愣了愣,聽到跨院那邊傳出一聲輕微的歎息。
“駿哥,”他問,“你該不會老早就和殘萼商量好吧?你們是故意把小蝶說得那麼差勁?”
馮駿繞了出來,沒有直視阿牛的眼睛,似乎是輕聲地自言自語:“我真希望,小蝶永遠都是一個為自己的生活拚命努力、不相信江湖存在的女孩兒……”
“祐哥!”小萼用了阿牛的真名,口氣一點也不像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她懇切地說:“小蝶是很有天分,可是我們並不缺有天分的人——隻不過宗主一時興起,就要把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兒拖進江湖?你要真為小蝶好,就替她想想什麼事對她好、什麼事會害了她!”
阿牛搖了搖頭,“你要我怎麼想?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宗主要我們下個月決斷——小蝶遲早要知道我們是什麼人,我們遲早要讓她失望。”
“唉——”門邊傳來張氏的歎息,“我真希望,時間就停在今天!”
“別傻了……”黑暗中閃爍著點點亮紅的火星——趙興在小院的角落裏磕了磕煙管,“我們還有自己的事,總不能一輩子當藥店的夥計、學徒、賬房、廚師、管家婆!我早說既然來騙她,就不該對她好!現在好了,誰也不知道這戲要如何收場!”
“一個月……誰能知道一個月後的今天是什麼樣?”阿牛,或者說“辛祐”重重地把頭靠在牆上。
在微微泛白的晨曦裏,這個院落格外安靜,似乎每個人都屏息凝神去聽小蝶房中平穩的呼吸。
小蝶可不知道別人有這麼多煩惱。
她隻知道,自己昏睡七天,醒來之後,世界似乎不一樣了。
她清醒的時候剛好是中午,所以沒機會驗證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麵出來,還是從南麵出來。但還是有很多明顯反常的事情留著給她考究。
首先,哥哥的長相似乎變了——他原本和自己不太相似的(估計一個人的長相跟了爹,另一個跟了娘),但今天他卻和小蝶有那麼六七分相似。
“哥哥——”小蝶還有些虛弱,扶著門框昏昏沉沉地問:“你的臉出了什麼事?”
“這是易容術!”小風似乎很得意,“既然我早晚要接手藥店,而大家都熟悉了你的音容笑貌,所以……嘿嘿,我先易了你的容貌,然後每天變動一點——過幾天,大家就會用我的形象取代你了!”
哦,對了。這家夥的醫術沒學幾成,雜七雜八的歪門邪道倒是精通不少。不過這些把戲通常都不會用在好地方,這次竟然要用來竊取她的店!真是狼子野心!小蝶心裏頭模糊地轉了幾個念頭,沒力氣跟他發脾氣,隻是鄙夷地諷刺:“這幾天辛苦你了——治死了幾個人啊?我們藥店的牌子沒被人砸了吧?”
“怎麼會有那種事!”小風拍了拍胸脯,“來的人都是時疫,我把藥一賣,他們就美滋滋走了,一點問題也沒有!你再多休息幾天也沒關係。”
其次,小蝶覺得自己的身體狀況似乎有些反常。
她從小沒生過什麼病,不知道生病會是什麼感覺,何況她這種反常也不像生病,倒像是——中毒。可是,她給自己看了看,卻找不出中毒的跡象……
再次,小萼的講述和小蝶的回憶似乎有些許不同——她們兩人當中,肯定有一個因為驚嚇過度,對細節記不清。
小萼一口咬定:那夜光線暗淡,所以小蝶把那位公子的血色看錯了——人家的血液是真正的殷紅!不信他下次來的時候,小蝶姐自己去看!反正他現在和周公子是知交了。
氣味?小萼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他身上沒什麼奇怪的氣味啊!
小蝶自己也開始猶豫,是不是記憶真的出了什麼問題。
她明明聽見那人惡狠狠地說她“不自量力”,但小萼卻說人家以德報怨、不計較小節,送小蝶回家……
也許是吧。
小蝶迷惘地在家裏兜了兩圈,決定聽取哥哥的意見,再休息幾天。
這幾天當中,她有幸見到了那位以德報怨的仗義書生——景公子。
可惜他們再次相見時,小蝶剛剛吃了自己配的保健藥,頭腦極度不清醒。
她隻能依稀記得:那個景公子在飯桌上和哥哥暢談各地名勝。他自稱人生一大願望是遊曆天下名山大川——和她那個享樂派的老哥誌願差不多,不過人家是去遊山玩水,她老哥是去吃吃喝喝。看他逸興橫飛、暢談典故的神態,小蝶實在不能相信他會和自己的哥哥一見如故——雖然兩人的喜好略有相似,但怎麼看也不像一丘之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