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凱撒與龐培相持不下,誰也不肯讓步,這年年底,安東尼來到羅馬,成為新一任的護民官。
眾所周知,安東尼是凱撒的嫡係親信。保民官之位,也是在凱撒的“資助”之下取得。實際上,他就是凱撒在羅馬的代言人。
對他,我是久聞其名,不見其人。
他在軍事上的出眾才能,和他的放浪不羈一樣有名。
自從四年前他加入凱撒在高盧的參謀部,便在高盧戰爭中屢立戰功,摘獲許多高級軍功冠①,終於成為凱撒最得力的助手。但與此同時,這個戰場上的赫丘利②,似乎總在製造“麻煩”,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旁人說起來也是作為笑談。
比如,他極為重視口腹之欲。隻要一有機會,就拋棄軍隊供給的口糧,想方設法向當地的商人購買所需的食材③,自行烹飪。但在高盧那種地方,上等食材難免有時供不應求。一次,為了爭奪一瓶上等的加乳姆醬④,他赤手空拳地和另一位顧客打了起來,然後帶著加乳姆醬跑回軍營,趕在被凱撒興師問罪之前,飽餐了一頓。
又比如,他嗜酒如命。一次因醉酒而睡過了頭,延誤戰機。這本是大過,眾人都心驚膽戰,但他鎮定自若地又喝了一杯,然後身先士卒,帶領騎兵闖入敵營。這種時機反常的突襲,讓敵軍措手不及。加上他的英勇鼓舞了士氣,最終大勝而歸。
據說凱撒多次懲戒他,他卻仍免不了下次再犯。
關於他早年在羅馬的風流韻事,也不勝枚舉,比起凱撒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傳聞來看,年輕時的他,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以酒神巴克斯自稱,貪圖享樂,從不考慮後果。甚至從大演講台⑤上隨意向人群撒錢,聲稱這比什麼演講都有實效。以至於欠了一筆巨額高利貸⑥,不得不逃到希臘去躲債,然後陰差陽錯地從了軍。
大概正是由於這種戲劇性,關於高盧戰報的街頭的新聞短劇⑦中,也出現了關於他的段落。
如果隻是這樣,那他似乎有勇無謀、目無紀律。雖有軍事才能,卻隻是一介莽夫。
但凱撒豈會安排這樣的家夥,作為自己的代言人,到羅馬來擔任保民官?那也太奇怪了。
百聞不如一見。直到我親眼見到他,才最終確定,凱撒沒有看錯人。
當時,用過晚餐後,我來到飼養熱帶魚的大理石水池邊。這是近來我的一個習慣,讓自己暫時小憩,什麼都不必想。
菲利普斯飼養這些魚,不是作為食物,而是作為觀賞的寵物⑧。在他看來,這些溫和的、安靜的、隻能生活在一方水池中的小生物最適於飼養。這倒符合他的性格。
池中,白色和紫色的睡蓮浮於水麵,合著花瓣。花間漂著幾盞浮石⑨打磨成的水燈,熒熒如星,卻不會被水波撲滅。池邊有石燈台,燭光在微風中閃爍。
色彩鮮豔的熱帶魚,於波光中遊弋。
我的到來,讓那些魚紛紛遊向我在水中的倒影。它們不斷開合的嘴,嘬著空氣,喁喁乞食。
我在池邊坐下,凝視著水麵,指尖輕輕撥弄池水。漣漪在水麵漾開,輕叩著池壁。
過了一會兒,群魚發覺乞食無果,便紛紛散開。這時,我從一旁的陶罐中抓出一把魚食,灑入水中。
那些魚又再度聚攏,擠擠攘攘,爭奪魚食。
人們爭□□力,就像這些魚。包括我自己。
可悲麼?或許。
忽然,寂靜中,隨著骨碌骨碌的聲響,有什麼東西滾到了我的腳邊。
我彎腰拾起。竟是一個沉甸甸的金蘋果,顯然價值不菲。上麵似乎還銘刻著什麼。
借著燈光,我辨出了那一行刻字:
“向狄安娜發誓,我將嫁給馬克·安東尼⑩。”
我一愣,隨即失笑。
寂靜中,有腳步聲傳來。驀然抬頭,隻見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向我走來。
他的托加袍穿得很是隨意,寬鬆地披裹在身上,露出健康的膚色。褶襞散落一色的純白,亦有華貴之感。
“晚上好,美麗的女士。我是馬克·安東尼。”聲音略顯低沉,宛如吹在石板上的細沙。
以眼前之人的容貌氣度,我不懷疑,他就是安東尼。
但從未想過,我們會這樣相見。
我掂了掂手中的金蘋果:“這是什麼惡作劇?”
“我很認真。”但聲音中戲謔的意味並未加以掩飾。
“你是希波墨涅斯(11),還是阿孔提俄斯(12)?”
他微笑:“這要看您是誰了。”
我自知失言,聲音冷淡下來:“我是渥大維婭。”
他已來到麵前,能看得更清楚。隻見他赤/裸的肌膚上,隱隱有不少疤痕,應該是在戎馬生涯中留下。但這似乎並不影響他的外貌。久經鍛煉的軀體,宛如古代英雄的雕像,被雅典娜吹了一口氣(13),活了過來。
我避過他,看向別處:“怎麼我竟不知,有貴客上門?”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是從後麵翻牆進來的。那裏的守衛正在打瞌睡。”
我輕笑:“原來閣下是賊。”
“墨丘利(14)在上,如果我是賊,恐怕沒有比我更好的賊了。”他的唇邊浮起微笑,“希望您不要介意。”
“這要看您的來意。”
“與他人相處時,我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偽裝自己。隻有在獨處時,才能見出一個人的本性。我聽說您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在這裏,就忍不住不請自來了。畢竟,選擇未來的妻子,尤需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