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廖莎覺得自己的生活又恢複了正常,每天又有了大把的時間,她仍然把這大把的時間放在了那處風景上,她仍然覺得整個生活隻有那處風景最讓她感覺到這世界還有一絲生機。
現在,她又坐在了這風景前。她在欣賞那處風景,她在感受風景中吹過的風,她在數被風驚起的小鳥,她在哀悼洞口已經雜亂了野花,她在替風景中遠處奔跑逃命的小兔擔心,她完全陷入了這風景。
隻是,她卻被一陣陣哀樂所打斷。哀樂很響,她在這深深的房間之中都聽到了這聲音。她在想,會是誰用這麼響的哀樂呢?這又是誰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又添了多少人的悲傷?這世界的離離別別為什麼會有如此多呢?這世界難道除了多了些生離死別,再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嗎?難道0103說的是對的嗎?難道這個世界真的就是一個錯誤的世界嗎?
艾廖莎還沒有從這些懷疑中蘇醒過來,她就聽見了門的響聲。她的門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打開過了,她聽出來那聲音有些沙啞,像是睡了很久的老人剛剛起來打著懶散的哈欠的樣子。她沒有看清進來的是誰,那人影背對著陽光,她隻看見隻有一個身影走了進來,在太陽的照射下顯得異常高大。
“尊敬的國王,我是來請您回去的。我的父親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現在,他已經走了,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作為他的長子,特地來向您請罪來了,並且來求您再回到那個位置上,您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國王。”艾廖莎覺得他的聲音有一種魔力,磁鐵一般的吸收著她。她猜測這可能是0103的長子,她本來就對0103沒有什麼怨恨,又怎麼會存在原諒不原諒的說法呢?
她看著這個也已經長滿了胡須的男人,他的眼裏充滿了堅強與智慧,他的臉色也非常平靜,他的動作又是那樣的得體,他的身上散發著一種魅力,艾廖莎沒有想到,0103竟然有這麼一個優秀的兒子,這他都不去珍惜!
艾廖莎和他說了許多話,她把從前的世界講給了他,她把後來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他,當然包括他的父親協助無敵作亂的事情。他一直都保持著站著的姿態,就算艾廖莎要他坐下他也不坐一下。他也一直都很平靜,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可他一直都在認真的聽,偶爾還會問一些問題。艾廖莎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她覺得這個世界又給了她新的希望。
門再沒有關上,艾廖莎也沒有跟著走出這個房間,她已經不再屬於那裏,這個世界已經有了新的國王,已經有了新的希望。他臨走的時候,她說,以後,你就是這個世界的國王了。
這下,她徹底輕鬆了,她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國王。這輕鬆不像0103來告訴她他要做國王時的輕鬆,那時候,她知道0103做了國王,也對這世界產生不了什麼改變,他隻是這個世界裏的普普通通一過客,他對世界產生不了什麼影響。現在,她知道這個年青人不會令她失望,他會帶著這個世界繼續走下去,他會讓這個世界永遠保持活力,充滿希望,這就夠了。她現在的輕鬆是從內心裏發出的輕鬆,她把這世界交到了一個值得交的手裏,這個世界沒有在她手裏凋落。
她又想起了哥哥的話,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規律。
她現在也放心了,阿牛也改變不了他的世界,更不會改變曆史,他的世界該如何發展還會如何發展,不會因他的出現而產生什麼影響。她的世界是保持現狀,還是要發生變化,全由那個世界自身來作決定,與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阿牛隻是這決定過程中的一個小小的因子,他隻會被世界所利用,而不會被世界作為改變的理由。
她現在完全可以輕鬆地再進入到那處風景,那個世界了,她心裏已沒有了任何牽掛,她可以輕鬆的離開自己的世界了。她的世界再沒有什麼人可以讓她牽掛,也沒有什麼事讓她放不下的了。
她又坐在了那處風景前,用一種她覺得最舒服的姿態。
她看見了他,那個已經老的胡須都白了的阿牛。她一下子就認出了他,他在太陽下背對著她,她隻看到一團黑黑的影子,可她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是他。他瘦了,背也有些駝了,可他站在那兒還是如一段牆一樣,任憑風雨如何吹打,都不會顫抖一下。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他,雖然她摸到的隻是冷冰冰的鏡子,可她還是把這動作作的很仔細。
她輕輕地喚著他,她的聲音很輕,也在發抖,她怕驚了他。他好像沒有聽見她的呼喚,他在聽著雨,他在望著雲,他身上充滿了惆悵,他一定是不如意,他為什麼又回來了?他終於還是又回來了?他的仇報了嗎?姐姐找到了嗎?
艾廖莎驚奇的發現自己還像小姑娘一樣充滿了好奇,她急迫地想知道這些答案,可是,阿牛卻像是沒有聽到她在說話。
阿牛覺得洞口有些冷,他在想,他這一生因這山洞變,因這山洞生,到頭來,又要在這山洞死,這山洞給他帶來了歡喜、悲傷、重生,也將帶給他死亡,他與這山洞究竟有何關係,為什麼他這一生都繞不開這山洞?他當時給吳明說來這山洞的時候,他還是猶豫了一下的,他想這世界肯定還有他可以去的地方,可是,這山洞就像著了魔一樣在他心裏揮之不去。他想,這或許就是宿命,他本來就應該屬於這個地方,他還是要回到這山洞。
艾廖莎看到了門口的野花,已經被修整整齊了,山洞也比平常幹淨整齊了,他已經把這裏的一切又都收拾了一遍,像他剛離開這個地方的時候一樣,他又恢複這裏原來應有的樣子。
阿牛拔掉最後一棵長得亂的野花,他慢慢地站直身子,他在欣賞著這又重新恢複了整齊的野花,他已經開始陶醉了,他看到了這個山洞所煥發出來的生機,當年,就是這生機影響著他,改變著他,讓他對生活又重新充滿了希望。
他聽到了艾廖莎的呼喚,那呼喚隻有在夢中才會出現,她還在那裏,在這山洞的山壁裏隱藏著,她的聲音充滿了滄桑,她也變老了嗎?他的手有些顫抖,輕輕地放在那塊他已經撫摸了無數遍的山壁上,那山壁已經被他磨得光滑了,他覺得有一絲冰涼從山壁傳來,沿著他的手掌,他的身體直通向心髒。
他的手剛剛和她的手生命在一起,艾廖莎緊緊地握了握手,好像把他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裏一樣,她感受著那手的溫度,那手的力量,她的淚也跟著流了出來。
他聽見了她的小聲啜泣,他把手輕輕地從那山壁上挪開。山洞裏還有些光線,他還看不到她,他還要等到晚上,他想再看看她,她的模糊的身影像刻在了他的腦海裏一樣,他現在要再看一眼這模糊的身影。
“老了!”艾廖莎輕輕地把手拿開,他覺得還是把手從那冰涼裏拿出來的好,否則太清醒了,她就會懷疑這一切隻是她的幻想,還不如讓自己有些迷糊,沉醉在夢裏。
“老了,聽你的聲音,你也老了!”阿牛又把手放在了山壁上,他覺得還是讓這冰涼刺激著自己好些,還能讓自己覺得這還是現實,這不是夢裏。他已經厭倦了夢,這幾十年本身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她給他講了她的故事,她說,她現在和他一樣,也老了,已經成了一個老太婆。
他給她講了他的夢,在夢裏,他報了仇,也找到了姐姐。
他們就開始了沉默,他們像是陌生人一樣,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了。他們又像老朋友一樣,聽完朋友的話傾訴,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了。他們以為自己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路上發生了許多許多事,他們說起來,應該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可是,當他們一點點訴說出來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原來自己經曆的那麼少,他們的人生並沒有像自己想的那麼豐富,他們能夠記起來的沒有多少,能夠給他們人生留下特別記憶的更是少得可憐。他們陷入了這可憐之中,對自己的可憐。
艾廖莎本以為從那世界中走了出來,她的每一天都是充滿了色彩的,不再像原來的那個世界的單一。可是,當這個世界改變了以後,自己又做了什麼呢?她伸著手指數了數,她沒有數幾件,到了最後,竟然一件值得誇耀的事都沒有了,就像她過去的一千多年一樣,她這最後的幾十年,也是一無所有。那麼,自己一直想著改變做什麼呢?自己慶幸這改變又做什麼呢?她還沉浸在這種慶幸之中做什麼呢?
她有些迷茫,原來,一切都還是和原來一樣,沒有變過。
阿牛像是做了一場夢,在夢中,他叫牛重生。他在夢中感受著歡樂、喜悅、悲傷、痛苦,可是,夢醒了,他也麻木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他也想不起來有什麼事給他留下了回憶與懷念。他覺得自己本來就是去報仇,去找姐姐的,可是,自己在夢中迷失了方向。他在這迷失中越走越遠,到最後,連自己都找不到了自己。
他有些哀傷,原來,一切都是一場夢,一切還都還是和原來一樣,從來沒有變過。
“你還是沒我老,你還是小艾。”天終於暗了下來,阿牛看見了艾廖莎,隻是那山壁,顯得更加朦朧了。
阿牛沒有想到世事變遷,一切都變得那麼快。艾廖莎也沒有想到,一切都變得那麼快。
阿牛從來沒有想到像他這樣的一個窮人家孩子,有一天還能做這宰相,還能用自己手裏權力為爹娘報仇。這個世界上像他這樣的人太多太多了,哪一個不是連名字都沒有留下就被埋進了黃土,有的,連黃土都沒有進去。他現在滿足了,他在這世上走了一遭,走了別人沒有走過的一遭,還不夠嗎?夠了!雖然這個世界上仍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可這不重要,留下不留下自己的名字都已經沒有這麼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經曆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