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文物要上交給國家麼?”輕寒打定主意,不多談往事。
“安心啦,這是祖傳文物,屬個人私有。”紫顏咳嗽兩聲,笑了起來,“既不是墓葬,也不算出土,就是你的財產。來,再去看看別的。”
安神堂。拂水閣。東籬居。藥香書香混在一處,輕寒嗅著清爽的味道,肚子忽然咕咕作響,好像蛙鳴。
“你歇著,我給你煮點吃的。”
東籬居內,客廳臥室廚房一應俱全,陳設古色古香,用具有很多是現代的,甚至有電器。輕寒驚奇地看到紫顏拿出電磁爐,這不是紐約的地下室,怎麼會有電?
“太陽能蓄電池。”紫顏頭也沒抬,專心做菜。
素菜素麵素湯,熱騰騰端上黃花梨八仙桌。輕寒敲了敲筷子,香氣饞得她忘了裝淑女,撈起麵條大吃。沒有肉,並不妨礙美味在舌尖跳舞,她哧溜哧溜地吃麵,含糊地問紫顏:“你怎麼不吃?”
“我吃花,你忘記了?”紫顏捧著一隻青瓷碗,好整以暇地舀了一勺放嘴裏,“這是曬幹的苦刺花,味道甚好。有網絡就是方便,我在淘寶找雲南店家買的。”
輕寒嚐了一口,清苦中有股鮮味,不覺多挖了幾口。紫顏看她吃自己碗裏的菜,一臉的笑意,“吃了我的菜,就是我的人了……”
他小聲地嘀咕。
輕寒沒吱聲,女生要矜持啊矜持,有什麼好菜就統統端上來吧!
兩人歡天喜地吃完了飯,她正想收拾碗筷,紫顏已經一把奪去。
“這些粗活都是我做的,你不記得了?”紫顏一指新泡好的茶水,“你喝了潤潤口,花草茶,不含咖啡因,不會失眠。”
輕寒給紫顏發了一張好人卡,然後興高采烈去拂水閣翻閱古籍去了。線裝書有沒有?善本珍本有沒有?每一本價值連城,看書就像在數錢。繡像本就更美好了,古人畫畫很有意境,才子佳人牆頭馬上,慢慢能看出很多意思。
紫顏望著她沒有心事的背影,舒心地一笑。她還是她,縱然經曆重生,從古到今,依舊是一片冰心無邪。他洗淨兩手,拈香燃煙,一股冷香像小貓撩動爪子,輕輕蹦出了香爐。這香煙嫋嫋婷婷,飄散在地底,紫顏哼著情歌,暖了熏爐,抖開一床大紅的錦被。
這是大婚時千姿送的金絲錦被,千年如新。還有青鸞繡的枕頭頂,姽嫿調的帳中香,墟葬擺的桃花陣,丹心雕的龍鳳床。
回想往事,他心裏那個甜,笑容粲然綻放,一回頭,忽然看到輕寒呆滯的眼。
“鋪被疊床……你要幹什麼?”
這是誤會呀!
紫顏劇烈地咳嗽,退開兩步,“你喜歡玩什麼遊戲?”
“嗯?”這個話題太跳躍了,輕寒睜大眼,忽略了眼前所見。
紫顏小心地指了指枕頭,“那邊有台IPAD,裏麵各種類型的遊戲都有,你晚上要是睡不著,就玩一會好啦。我就睡在隔壁,不要怕。”
輕寒的臉像紅蘋果,好在燈光不夠亮,“誰說我會睡不著啦。”
“能睡著就好,能睡就好。”紫顏一個勁點頭,忍著笑意,往隔壁屋子走去,“對了,洗手間在那邊,要多走幾步路。鄉下地方,隻有馬桶,不能抽水……放心,熏香夠多,不怕有味。”
“啊!”輕寒華麗地囧了,體會到孤男寡女的尷尬。
這一夜,注定睡不好啊。
她把遊戲玩了又玩,把這一天的事想了又想,豎起耳朵偷聽隔壁的動靜。很安靜,沒有呼聲,她就有點害怕,試探地叫了一聲:“喂……”
沒有回音。
輕寒越發緊張,點燃一支燭台,小心翼翼走到門口,對了隔壁屋子喊:“紫顏。”
“出口都封死了,這裏沒鬼。”他翻了個身,像是說夢話,喃喃幾句就沒了聲音。
“啊!”聽了更可怕,輕寒顫抖地往旁邊看。
“你怕就把燈都點上。還有,你是懂武功的人,好好回憶回憶。”他嘟噥兩句,悶頭在被子裏強忍衝動,唔,側側從來不怕鬼神,你千萬要想起來呀。
輕寒哭笑不得,但她是個好強的,一跺腳就回去了。
胡亂地想了一會心事,她嗅著助眠的清香,心一旦靜下,很容易就睡著了。真正失眠的人是紫顏,他等了太久太久,現在佳人在側,看不得碰不得,近在咫尺遠在天涯,相思滋味讓他輾轉反側。
相遇是緣,相愛相守更是千萬人千萬年難得的緣分。他曾經擁有,又險些讓這緣分消失在俗世洪流,現在有了重拾的機會,他再也不會鬆開手。
第二天,輕寒貪戀被窩的溫暖,掙紮著不想起床的時候,紫顏頂了一對熊貓眼憔悴地看著她。
“你不是會易容術?怎麼黑眼圈都出來了,技術不行嘛。”她嘿嘿偷笑,在錦被中露出半張臉,俏皮地眨眼。
“今天是情人節,我想你一睜眼就先看到我,可惜我起晚了,沒時間收拾。”紫顏似乎有一絲羞澀,雙手背在身後。
她忘了世界上有這個節日,騰地雙臉通紅,“那你,先去易容,哦不,化妝,也不是,你去拾掇拾掇,我這就起來。”
紫顏再度詭異地一笑,輕寒覺得冷風嗖嗖,有種不妙的預感。
“你的衣物都在這裏。”他放下窄袖紫綺襦衫,緗綺曳地長裙,還有一雙雲頭錦鞋,“你先穿戴起來,我再給你梳妝……易容。”
他拉開八扇彩漆圍屏,候她穿衣。既然前塵舊事,他忘不掉,她記不起,紫顏唯有運用他最大的倚仗。
易容術。
“給我易容,我就會想起從前嗎?”輕寒覺得匪夷所思,這古代服飾還算好穿,熏籠裏的炭燒得正旺,不會嫌冷。再望望昨天脫下的羽絨衫,頓時輕巧多了。
“喂,好看嗎?”她從屏風後浮出身影,“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再梳個墮馬髻,就是羅敷啦。”
羅敷自有夫。紫顏含笑點頭,拿起木梳朝她笑道:“要不,就梳墮馬髻?”
“不要,已婚婦女才梳那玩意。”輕寒得意地看他,想當年,她可臨摹過不少古畫呢。
紫顏黑線,行騙不成功嘛,隻好妥協,“那就雙螺髻好了,和你我初見時一樣。”
他端來金麵盆銀唾壺,服侍她洗漱,敷上希思黎的乳液,歐舒丹的護手霜,再端來一盤麝香豆沙團子,“你吃兩口墊饑,我幫你梳頭。”
挽上她的青絲長發,細細梳籠在手中,螺旋狀盤在一起。他的神情既嚴肅,又歡快,一絲不苟,興致勃勃。他纖長的手指劃過頭皮,輕寒就像被點穴,心猿意馬,動彈不得。
不知什麼時候,脂粉膏泥,鉛華香雪,簌簌地抹在她臉上。他是掌控眾生的魔術師,化腐朽為神奇,演一場穿越時空的戲法。
她從鏡子裏偷覷,每當目光交錯,就恍如觸電,火花四射。一夜沒睡,紫顏的麵容略有倦色,可凝眸梳妝時的神采飛揚,洗去了所有憔悴。沉迷工作的男人最美麗啊,這姿態這手段,十足是超一流的時尚造型師,輕寒不由看得癡了。
光顧著欣賞紫顏,等他擺正她的臉,鏡裏出現一個俏生生、嬌怯怯的小姑娘。杏眼流波,玉靨含春,宛如古畫裏撲蝶的二八佳人,爛漫天真。
輕寒手中的豆沙團子差點落地,這個小丫頭是誰,比自己好看十倍。
紫顏眯著眼,隱隱期待什麼,她歪頭看著鏡內鏡外,不明所以。最終,紫顏垂頭喪氣歎息:“唉,你還是沒想起來!”
這容顏是他最後的稻草,他的雙眸倏地黯淡下來。
他沒想到,即使眾裏尋她千百度,尋到後使盡手段,依舊對麵不相識。
所謂生生世世,不離不棄,隻是奢望。
眼前霧蒙蒙一片,眼淚忍不住打轉。紫顏淒然對輕寒一笑,返身去撥弄熏籠。輕寒撫著臉龐,微微有些難過,她隻想做自己,可是看到紫顏那麼失望,禁不住想丟棄一切,變成他想見的那個人。
“喂,沉香村挖出來那兩個人,是不是其中一個,是你?”她怯生生地問。
紫顏黯然點頭,“另一個是你……不,是你的前世。”
繚繞的香氣,穿過手指,縫隙中如煙似夢的人生,是真是假?不如放下了也罷。他瞧了一眼熏籠,眼睛裏蒙上一層灰。
輕寒仔細打量鏡子,的確,這容貌和棺槨裏躺的那位夫人很神似。
“你也轉世了?”她凝眉探詢地問,一個“也”字,不覺自承了身份。
“是,轉了很多世,找了你很多很多年。”他幽幽說來,並無哀怨,唯有傷情。
尋覓十幾世,說不累都是假的。
這一次,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她回不來,他不如一起湮滅在這滾滾紅塵裏。
“能不能不去找過去那個我呢?”輕寒鼓起勇氣,大膽地說。她不忍見他哀傷,仿佛自己的一顆心同樣在陷落,“如果你確定我是她,為什麼不珍惜現在的我?”
她說完,怦怦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生怕他言語如刀,鋒利刺來,立即捂住耳朵不敢聽。
紫顏一呆,妖異的眸子定定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為什麼不珍惜現在的你?”
這句話如五雷轟頂,驚醒了迷途的他。
他驀地把她擁入懷中,緊緊抱住,是啊,一葉障目,誰說她必須是一模一樣的側側,才值得他全心地付出?認定了是她,就是她,隻有她。
“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去想以前的事。”
輕寒悶在他胸前,像小狐狸一樣地笑了。唔,誰說戀愛中的女人最愚蠢?她分明懂得自愛,才能得到更多的愛。她不是藤蘿,不是菟絲,不會寄生在愛情中活下去。她要他,刻骨銘心記得的人,是她。
那個側側,縱然是前生,現實中此時此地的自己,難道不是最寶貴?
這就是活在當下。
那香氣陡然濃烈起來,如火如荼,轟轟烈烈。紫顏臉色一變,他剛才萬念俱灰,在香料裏做了手腳,那香煙奈何不了輕寒,對他卻是致命。
“糟糕,我剛才在香料裏下了毒,不過你會沒事。”他苦笑,撲滅熏籠已經來不及。
“啊,你以為演羅密歐茱麗葉?你假服毒裝死,等我真自盡跟隨?能不能不要這麼戲劇化?”輕寒又好氣又好笑,踢了他一腳,結果大帥哥弱不禁風地倒下,奄奄一息的虛弱模樣。
她連忙使勁力氣,險險把他抱了起來。
“解藥呢?”
紫顏虛弱地搖頭,哇地吐出一口血。輕寒臉色煞白,來真的?手忙腳亂把他拖到床上,體溫急速下降,脈搏幾乎摸不到,估計再過一時三刻,就要掛了。
看了他真的人事不醒,輕寒慌了神。無論是在博物館,還是在火車上,無論在山穀外,還是在地底中,紫顏始終運策帷幄。可是神秘如他,全能如他,竟也不堪一擊。她恨恨地滅了香火,翻箱倒櫃地在安神堂尋找藥物。
七手八腳抱了一堆藥瓶,走到他麵前,“你醒醒,看看什麼能吃?”
他已經昏迷,不言不語,躺在那邊就像博物館中看到的屍體。她驚懼地搖動他的身軀,“喂,你醒醒,紫顏!”他不動,連呼吸都要斷絕,隻存了一口氣。
輕寒心神恍惚,這是一場夢嗎?她掐了掐手腕,會痛,看到他閉上眼,她很心痛。他奔波前世今生,為了尋找她,她又能為他做些什麼?
香灰化作一股甘甜的冷香,躡手躡腳地襲來,像一隻小豹子,撲進輕寒懷裏。是了,這香氣,她在哪裏聞過?輕寒回首,突然又望見鏡中,胭脂霓裳,曾經,她也這樣哭過。
往事一幕幕,比3D還真實的影像,在腦海不斷放映。
“你以為人人都是好騙的?我……可聰明了!”
“路難走些方好,太順當,倒忘了是在走路呢。”
“側兒學藝不精,能來文繡坊真是太好了。”
“不,我不想靠青鸞師父的幫助,才讓別人接納我。”
“大清早睡懶覺,你們這些人呀,該有人管教!”
“罷了,我潑辣都是給外人看的,心底裏,還是從前舊樣子。”
“你這一年片字不寫,錦書不寄,哪有資格怨我?”
“這會兒是真人,還是人偶?”
眼淚不爭氣地流下,像打開了自來水龍頭,妝都花了。她終於記起,在同樣絕望的時刻,多少夜淚濕金縷,魂夢無依。她是側側,他是紫顏,那一世的相愛,就是永遠。
他曾撒手西去,天地茫茫,那時的她,以為再見不到陽光。幸好有夙夜相救,他們得以相伴終老,白首相依的幸福,此刻曆曆在目。
前世的記憶回來了,不再是懵懂無知的小蘿莉,她含著眼淚,翻出麝香冰片的香粉,吹入紫顏口鼻中。這兩味藥芳香開竅,但願能救他醒轉。
淚眼朦朧地候了半天,紫顏勉強睜開眼,看著哭得昏天黑地的輕寒。
“別哭了,節約用水,要環保。”
水龍頭變成了瀑布,嗚……
“你是不是每一生都要假死一回?”她淚眼婆娑地嗔怪。
“你終於想起來了?”紫顏又驚又喜,精神百倍。
“怎麼辦,你能吃什麼藥?夙夜轉世了麼?還有神醫皎鏡……我,該怎麼救你?”她淒淒慘慘地抹淚。
紫顏俊臉一紅,她奇怪地發現,他的氣色居然好得很。難道她記憶恢複,對他來說,就是靈丹妙藥。
“你是假死,還是被我感動了?”她拉過他的手搭脈,這脈象,不對!
他不好意思地低頭,“我的確是假死來著,要不然你還在失憶……”
“……”搭脈的手,變成扣住脈門。武功的確想起來了。
“生氣了?別這麼小心眼,要hold住。”紫顏低眉順眼地哄她,就差沒慘叫了,“情人節,我們去縣城看電影好嗎?有情侶座的。”
“哼,我什麼都沒想起來,我隻是讀了《魅生》!”她翻白眼,姑娘我是這麼好哄的嗎,手下又狠了兩分。
“不是吧側側,你別騙我。”紫顏低聲哀求,用絹帕給她擦眼淚,“唉,是我不好,但是今天是情人節呀……親,一笑泯情仇好不好?來,說‘茄子’!”
“我還番茄土豆呢!”她恨恨地說,“你就是小說看多了,什麼不好學,學文藝青年!”
那個文藝青年嘿嘿一笑,按動了床頭的機括。千百朵嬌豔的紅玫瑰,忽然從四麵八方湧出,芳香誘人,鮮豔欲滴。她一怔之下,手上不由一鬆。
這鮮花攻勢,向來不好抵擋。更何況,天上地下的鮮花,排成了幾個字:
I LOVE YOU!
他拉過她,輕輕一吻,地動天搖,讓她的小抗議融化在他的熱情裏。
三生石上,偶爾回望,若是看到屬於你的緣分,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上天入地,也切莫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