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物”的寫法在於對物件細節的詳盡描寫,在《魅生》係列中,這些細節是衣飾、香料、器物等等。盡可以將這種寫法的源頭歸到《紅樓夢》去(楚惜刀也頗用了一些詩詞於其中),但在我看來這種對細節的強調與迷戀至少有以下三個層次的原因:
其一是對文本獨特性與質量的追求,楚惜刀寫這些細節並非憑空捏造,而是做了大量的考據工作,在服飾、香料上皆有深入研究。不提她讀掉的許多巨冊的彩圖文獻和研究專著,兩年前她有次到北京開會,有半天空閑來找我喝茶,但此前仍是拖著我花掉兩個小時在北大賽克勒考古博物館詳細看了一個遼代的服飾展覽,拍了大量照片。不消說,有些細節便出現在《十師卷》裏北荒的服飾描寫中。
其二則是與書中人物的職業身份相關。不說側側和姽嫿,單說紫顏這一門易容術,也是要借助不少工具器物的,更何況易容被楚惜刀處理成一個心理治療的過程,其間需要燃香輔助,之後更要衣物裝扮。其餘諸位大師,皆是如此。
第三則是最重要的一點,楚惜刀中文係出身,她自然清楚敘事學對情節模式的分析方式。將理論倒轉過來用於創作,則必須麵對一個困境:敘事模式無非那麼幾種,甚至情節展開方式也早有定數(比如普羅普的研究),那麼沒有新鮮故事的時候,隻能依靠人物與細節的翻新來尋找新的可能。這種對器物細節的迷戀恰是這種心態的反映,也是麵對如今愈發困難的“創新”的回應方式。
而在小說文本中被作為“欲望客體”的物,除了提供敘事動力之外,也帶有價值評判。就中心思想而言,《魅生》係列可以概括為人的技藝取決於眼界、知識和品性,不可凝滯於物,在技巧的磨練中試圖去達到“遊於藝”的狀態,最終比拚的是對人性的深刻認識。這便是對物的超越。在紫顏的多次出手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到這種明確的表述,而在《鳳鳴卷》與《十師卷》中,隨著其餘人物故事的展開,我們再度印證了這種判斷。
當然,紫顏之所以強大並非因為他的主角光環,而是他幾乎是十師中唯一具備超越可能的人物。這並非是因為他的職業需要兼通多門技藝,而是他不僅僅要做一名匠人,他所做的不隻是易容一事,隻有他要集中處理人的問題。織物書畫器物建築香料皆可傳世,醫道風水音樂也會有典籍流傳,靈法師不在這個世界之中,唯有易容師與人息息相關。
傳奇化與大敘事
《魅生》雖是奇幻小說,但敘事傳統仍需接續到所謂“早期中文互聯網寫作”之中,與這個脈絡平行的另一個傳統則是“大陸新武俠”。楚惜刀的寫作背景正是源於“榕樹下”與“晉江文學網”,同時與作為“大陸新武俠”機關報的《今古傳奇》頗有淵源。此處不再展開論述這兩個傳統的具體特征,隻是為楚惜刀的寫作尋找一個較為清晰的位置。如果回到本文第一段討論的問題,實際上“奇幻盛世”的作者構成本身就比較複雜,楚惜刀這一類作者會具備某種共同的傾向,在這裏姑且稱之為“文本的傳奇化”。
這裏所謂“傳奇化”除了包含唐傳奇以降的誌怪傳統之外,還包含某種尋找“大敘事”的傾向,換言之便是建立與政治的敘事關係,或曰“宮廷文”。作為源頭之一的金庸在中後期作品中常常建構一種朝廷—江湖的敘事模式(可參看新垣平《劍橋倚天屠龍史》),無論是作為政治隱喻的江湖格局,還是如《天龍八部》《倚天屠龍記》《鹿鼎記》這樣直接涉及曆史與政治的文本,皆包含了明確的涉及“大敘事”的嚐試。而這種大敘事正是建立在可感知的經驗或可獲得的知識的基礎上。就金庸而言,大敘事的基礎是古老中國的地理與曆史設定,在其上建立了整套內功—外功體係的武術設定。而風靡一時的穿越小說也是如此。讀《魅生》很容易發現整個體係設定是在寫作過程中逐漸生發出來的。人物的身世、宮鬥的曆史皆是如此。雖然故事的展開方式確實需要以此為宜,但這種生長的狀態顯然並不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為什麼這個初看頗為單元劇的故事在寫作過程中會逐漸走向如今的方向?恐怕還是奇幻小說的寫作和閱讀模式決定的。
從這個意義上再回去看所謂“奇幻盛世”的背景,與奇幻小說的功能,最初的互聯網寫作本身就是一種逃避平庸瑣屑的日常生活的造夢方式,奇幻小說則提供了充分的距離感,但其中的支撐邏輯卻是可供日常經驗的,或曰奇幻小說中的情節與動機皆可視作日常生活的某種投影關係。就《魅生》而言,十師的職業,除了靈法師之外皆有現實對應;而通貫全書的地緣政治格局則是讀者耳熟能詳的南北對峙——典型如宋朝,此外基本的地理曆史設定仍是在傳統中國有跡可循(類似的寫法如《天行健》或楚惜刀本人的《明日歌》係列,皆是在古代中國的朝代之後建立架空朝代,曆史地理卻保持連續)。而這種設定會不自覺地導向大敘事——無論將此視作作者與讀者共享的情感結構,還是將其視為一種“中國特色”的政治情結與政治想象,這種朝向大敘事的傾向正好反映出某種這個時態的集體心態:渴望獲得某種超越的可能。
這也正是紫顏的成功之道的現實觸點。且不論他身世如何,整個《魅生》的故事可以看做是他大學畢業(前傳補了高考麵試和大學內容,《袖雪》一篇完全是側側在準備高考……)之後開始做項目經理的故事,因為手藝驚人而上達天聽,做到行業頂級開始參加高層論壇,甚至可以影響到整個國家的政治格局。不同於電視劇《潛伏》的本質是個由大敘事滑向辦公室政治的故事,《魅生》是一個逐漸外推的敘事過程,愈發傳奇化的格局展開之後,恰是一片讀者得以從現實獲得超越體驗的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