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半年後(1 / 2)

從青羊山莊歸來的第二天,我赴美的申請居然下來了。此事拖了兩年半,我原本早已不抱希望,沒想到卻突然被獲準,神奇的信函像春天的燕子翩然而至。接下來經過一番瑣碎的忙亂,簽證很快辦理下來,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順利,我做夢似的來到了舊金山,成了當地一所大學的訪問學者。如今回憶,那個城市的同性戀者可真多,這讓我經曆了難以言說的心理體驗。但初至美國的興奮很快消失,後兩個月我差不多是在扳著手指頭捱日子,期盼著歸國的日期早到。如果有人讓我對此行做出評語,我隻能用“一言難盡”概括,不想多談。要命的是,一部寫了一半的長篇小說被擱置下來,若想接續上則需要花些功夫。因此,歸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入閱讀,整理資料等,為重新進入這個長篇小說的創作狀態做預熱。但半年過去,我在海邊的工作室已經結了蛛網,收拾了整整一個上午,弄得滿頭熱汗。這時候,停了半年的手機響了,是老向打來的,口吻平淡:“周老師,聽說您回來了?”我說是的,剛回來兩天,還沒來得及……話沒說完,老向說:“那我去看您吧。一會兒就到。”

漁村離我的居住地不遠,約半個鍾頭後,老向就到了。他是騎一輛破舊的摩托車來的,從後座上取了一包東西給我,我以為是他老婆醃製的鹹魚,就客氣了一句,把紙包放在了茶幾上,讓他坐下:“喝茶。”老向說:“那包東西,是馬漢留給你的。”我一愣:“馬漢?他咋樣?”老向說:“他死了。”我大吃一驚,但看老向的臉上仍是那般平靜,以為是在開玩笑。

聽完了老向的一番講述,我的脊梁骨上滋滋地冒冷汗,真切地意識到:馬漢的確不在了。

原來,馬漢在青羊山莊的工作並非想象中的順利,他長期“散養”,早已無法適應時代的諸多遊戲規則。如前所述,杜宣對他器重有加,突出表現是無論走到哪裏都把馬漢帶上,官場貴賓來山莊,杜宣定要馬漢作陪,席間表演口技助興,招來神秘的鳥群入室,每每都驚得官人們張大嘴巴,紛紛稱奇。有些貸款項目,就是在官人嘴巴大張之際點頭拿下的,馬漢因此為山莊立下不少功勞,也贏得可觀效益。杜宣一時興起,說:獎!在全員大會上當場宣布重獎馬漢5萬元,外加一輛二手轎車。這件事在山莊引起轟動,並很快波及到周圍的景區,人們慕名紛至遝來,一睹山莊奇人風采。電視台和晚報記者聞風而至,對馬漢的絕技表演作了不吝篇幅的報道。經過杜宣這個包裝高手的一番策劃,馬漢成了名人。那是馬漢風光的一段日子,漁村人驚訝地看到:他開著轎車回家了——盡管是山莊一輛淘汰的二手普桑,但也足已令漁村人眼熱得心跳加速。馬漢西裝革履,從頭武裝到腳,在圍觀的人群中嗬嗬笑著,有人飛快地偎過去,與他合影、簽名。看上去馬漢很受用,愉快地接受著生活迅疾的變化。幾天之後,馬漢回到山莊,這一回就是兩個多月過去,村裏人再也沒有馬漢的消息。鬼知道,其實馬漢已經出事了!那一天,省城裏來了一撥據說是幾個部門組成的執法人馬,他們打著考察的名義,要給山莊定級。這些人簡直就是酒神,像是肚子裏安裝了酒桶,胃囊是瓷器做的,怎麼喝都不會醉。他們打算用五天的時間檢查完山莊的角角落落,再裝模作樣地給每一項內容逐一打分。領隊是個鑲著金牙的黑胖子,每天繞著山莊指指點點,打著官腔,橫挑鼻子豎挑眼,這讓杜宣大為窩火,拚命按捺住藝術家的脾氣不要發作。他知道這些人不能得罪,一旦發火把子彈打出去,局麵將不可收拾,隻有陪上滿臉堆笑,尿水急得滴到褲子裏。山莊成立了接待小組,小青小白輪番上陣,不遺餘力地接受著黑胖子一行的百般調笑。第四天上午,杜宣終於使出“殺手鐧”,把馬漢隆重推出,在眾人喝到酒酣耳熱時表演鳥技,把那些夜空的鳥兒召喚過來,這一招果然靈驗,宴席上第一次響起掌聲,黑胖子笑得大嘴裂到耳根,端起酒杯站起身來,操一口嗆人的魯南方言:“嗬嗬,馬大師啊,今兒個你算是讓俺開了眼界啦,咱在省城打拚四十年,啥場麵沒見過?但能把鳥兒喚到身邊的事,還是它奶奶的頭一遭見!嗯,這麼著,咱哥倆兒都滿上,俺敬你一杯——俺先幹了!”馬漢見狀,額頭出汗,支吾道:“酒我不能多喝,隻能嚐嚐……”說著,舉杯抿下一小口酒,伸伸舌頭,很辣。杜宣急忙打圓場,說“曹局,馬大師要保護嗓子,不能多喝,嗯,咱們喝……”說著,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誰知黑胖子並不買賬,唬起了黑臉,嘴裏帶起了髒字:“操!哪能這麼不給麵子!不就一杯鳥酒嗎?俺就不信喝了能死!”全場氣氛頓時陷入僵局,空氣凝固了一般尷尬,大家一片沉默,仿佛誰再說一句話,就會點燃一場大火。徒弟小青急忙給馬漢使眼色,馬漢略一愣怔,手哆嗦著,將滿滿一杯酒端起,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這酒……我喝了。”將酒喝光,眼裏早沁出了淚水。黑胖子見狀,臉上現出了開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