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天的梨花、火爐和蜂箱(1 / 3)

梨花尖銳苦澀的氣味衝破冬天的硬殼,以及被寒冰圍困已久的沙河,像一場看不見的大雪降臨小鎮。這時候,年邁的外婆搖動著輕盈的紡車,嘴裏嘟噥:“呃,去吧,去吧。”————她不停地鼓動我們到河對岸去看沙河鎮著名的梨花在風中開放,以使她獲得片刻的消停,因為我們已經纏磨了她整整一個中午,影響了她的紡織進度,讓她感到了兒孫繞膝的負擔與騷擾。

四周一片閃亮,一隻被人隨手丟棄在塘邊的布鞋漚得像一根泥塘裏的爛藕,或者一隻微型小船,布鞋裏居然長出了一株油綠的青草,另一隻掛在樹梢上,寂寞得像一片枯了的桐葉。我們被恍惚的陽光照耀得不敢睜開眼睛,雛鳥一樣地圍著小腳的外婆,趴在門檻外的草垛旁邊戲耍,耳邊響著陣陣嗡嗡的聲音———這聲音分不清是從蜜蜂的尾部還是外婆的紡車裏發出來的,而空中偶爾有一架或者一群飛機在天空穿梭,它們比昆蟲發出的聲音大得多。漂亮的表姐率先叫起來:

“飛機。”

表姐一邊叫,一邊站起身來奔跑,我們都跟在她身後,也跟著嚷叫:

“飛機,飛機。翅膀好大啊。”

隻見天空有一架像蜻蜓一樣的大肚子飛機,它飛得很低,翅膀險些擦到了一株白楊樹冠,眼看著就要從天上掉落下來。我們就從地上跳躍著,呼拉一下跑起來追趕。隨著表姐的嚷叫,很多沙河鎮上的孩子們也跑過來,他們都興奮地張大嘴巴,拖著長長的像玉液一樣的鼻涕。就在飛機將要降落的瞬間,一個壯觀的爆炸場麵就要發生的時候,狡猾的飛機卻猛然提速,忽地一下升上了高空,向地上灑下一團白煙,仿佛灑下一陣嘲笑聲。所有的人都用手搭起遮陽罩,望著飛機的影子消失殆盡,在天空劃下一道閃亮的光圈。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飛機,它那使大地顫抖的轟響仿佛來自天外之音,而密閉的艙門像一個巨大的啞謎。

“可能是珍寶島又要打仗了。”

飛機消失之後,我低頭暗想。之所以在心裏這樣嘀咕,其信息源於寒假前剛剛學到的一篇課文。課文裏說蘇修的軍隊向我們的祖國挑釁,把裝甲車開到了冰上進行瘋狂地掃射。於是我軍奮勇抵抗,犧牲了好多解放軍戰士。

其實,珍寶島戰役已經過去多年了,課本上記述的是幾年前的事情。而我卻仍然傻乎乎地以為課文裏的戰鬥是剛剛發生的事件。

那頓午飯吃的是大舅母用玉米麵包的野菜團子,我一口氣吃掉了三個,當我伸手去拿第四個野菜團子的時候被大舅母用巴掌打了一下,渾圓的菜團子滾回到熱氣蒸騰的小飯筐裏。事後知道,這是大舅母出於好意的提醒,她怕我吃多了脹壞肚皮。我大舅母從十二歲就來到外婆家了,長到二十歲時才和我大舅圓了房,可以說,外婆其實一直把她當親閨女一樣對待。私下裏,我曾聽到母親說外婆“胳膊肘子又向外拐了,再拐一下就到天上去了”,這句話是在表達一種不滿或者醋意,意思是外婆對待大舅母的好已經遠遠超過了親生閨女。大舅母和大舅婚後生有三個孩子:表哥蓬雷,表姐春紅和表妹春華。那一天,和我一起玩耍的人是表姐春紅和表妹春華。表哥蓬雷已經長大,和大舅一起拉著一輛地板車,裝了滿滿一車大糞,到田裏施肥去了,他們要把春天返青的麥子喂飽。麥田離鎮子,有七八裏路。一大早,他們就背上一袋幹糧出門了,外婆說他們先給麥子施肥,然後再給麥子車水。那一天的節氣是春分,“春分麥起身,一刻值千金”哩。因此,鎮上幾乎所有的勞力都到田間去了,剩下的人都是老弱病殘。

整個小鎮都靜悄悄的,像是有賊人拆散了鎮上的籬笆,溜進了牛欄一樣詭秘,你完全有理由想像有一夥盜賊正在某一個地方行竊,而全鎮子的人都因為被春天的氣息弄得哈欠連天,毫無招架之力。正午,鎮子裏到處都是睡倒的人們:柴堆、麥垛、牆根、草棚,甚至連豬欄的屋頂上,都響著陣陣鼾聲,像是被土地之神施了迷香。他們原本不過是在曬太陽,曬著曬著就變成了一灘爛泥,與屋簷上融化的冰柱一樣嘴角流著口水。一條黑色的草狗搖著尾巴,熱得伸長了舌頭。它圍繞著主人,見人欲行靠近就從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看到這隻狗,用一隻眼淌淚,另一隻眼觀察,那深摳進土裏的兩隻前爪表明,它準備隨時像一隻箭頭一樣把自己射出去,以對付突如其來的襲擊。

在這些睡去的人中,還有我更加年邁的外公,他比外婆大整整十五歲。隻不過讓我感到有些驕傲的是,我的外公沒有像鎮上其他人一樣就地而臥,那樣的睡法無異於豬的睡法。我的外公是個有教養的外公,他睡在一張竹製搖椅上,幸福和舒服的樣子讓人羨慕極了。

需要進一步敘述的是,我的外公長著一把鞋刷子一樣直挺挺的白胡子,粗硬而又紮手,我曾經無數次地揪疼過他,順便也感到了紮手後的不適,在一旁擇菜的母親,給了我一頓厲聲的喝斥,而我外公卻從來不說一句話,他在我的印象中仿佛是個啞巴,他的存在隻是一個象征。

聽母親說,外公是個鄉下秀才,他年輕時當過兵,在閻老錫的部隊一幹就是三年,當過陣地宣傳員,把竹板打得僻哩啪啦響,會說山東快書《武鬆傳》和《小八義》。後來,他還做過連隊文書。解放後他一直為此遭受批鬥,從此變得沉默寡言,每天的事情就是到沙河岸邊種植樹木,梨樹和木瓜樹,沙河鎮的梨花之所以著名,成為一道美麗的風景,與我外公不計報酬的勞動不無關係。我外公患有長年擺頭症,即便是睡著了也在不停地搖頭,我覺得很好玩,就拿一根木條去戳他碗一樣扣在頭上的帽子,當帽子移開,露出一張蒼老、蠟黃、多皺、稍顯肥胖的臉,他立即哆嗦了一下,屁股下麵的竹椅發出了吱嘎的聲響,仿佛外公的肚子也跟著叫了一聲。

見外公吃力地睜開了眼睛,我怯怯地叫道:

“姥爺。”

外公的胡子本能地抖動了一下,伸出一手隻朝我擺了擺,大概是不要讓我攪了他的好夢,示意我走開。他仍然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出,就又閉上了眼睛。不知怎的,在我離開外公的刹那,我的心裏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奇怪的感覺我說不清是什麼情緒,隻是忍不住地流出了淚水,由於我走得急,淚水便叭達叭達地掉落到地麵上,我能聽到淚水發出噗噗的聲音。有一度,我的心裏甚至閃出了一絲隱隱的擔憂,怕外公他老人家就這樣睡著睡著變成了空氣。

地上的陽光順著牆角流淌,仿佛抓一把就能握在手裏。筆直的煙囪傻瓜一樣呆立在屋頂上,炊煙早已緩緩飄散。有一股隱藏在地表之下的暗流,曖昧而隱忍地浮動,我被這股難捺的感覺刺激得早已脫下了棉襖,放到了靠外婆很近的一根籬笆上,一根叫迎春的花藤在籬笆上攀附著。

燠熱的氣流仿佛從地心向上漫溢,籬笆上的棉襖被太陽曬得冒出了潮氣,接著蓬鬆了起來,掛在上麵,遠遠看上去,像一隻蠕動的黑熊。我朝棉襖嘿嘿地笑了兩聲,心想那不是黑熊,那是我穿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棉襖,上麵沾滿了我流過的汗水和頭油味道,如果劃一根火柴就能點著,會在空中散發一種難聞的糊煙氣味。

我的耳邊響起一個聲音:

“表哥,快過來呀。”

聽著聲調有些詭秘,緊接著有一股熱烘烘的氣息飄過來,氣息裏摻雜著一絲野菜團子加大蔥的味道。回頭一看,見是我長著一臉好看雀斑的表妹春華立在麵前,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緊張。她拉住我的手,說“來啊。”幾乎是一路小跑地把我拉到柵欄外的一片矮樹叢裏,朝不遠處的一個麥秸垛指了一下,她說:“噓,你看他們在幹嘛?”

我順著表妹手指的方向望去,禁不住在吃驚之餘使勁揉了揉眼睛:我看見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正用身子壓著表姐春紅,兩個人在草堆裏掙紮和扭打。表姐的頭發上沾滿了碎草屑,她已經十六歲了,乳房之類的女性特征也已經發育得很好了,胸前的兩個小白饅頭暴露在陽光下,被那個髒兮兮的男人肆意地握在手裏,像一團麵那樣被那隻大手揉來揉去。表姐做痛苦狀地咧著嘴,眼睛閉上了,兩腿彎曲而又無力地亂踢蹬,像一隻被摁住了翅膀的飛蛾。我看到她的整個麵部已經扭曲變形,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在那一刻,我的腦子飛快地旋轉起來,突然想起兩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情:時間是夏天的夜晚,我被母親早早哄睡,我當時似乎還做了一個什麼怪夢,但卻突然被一種急促的喘息聲吵醒。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我看到兩個赤裸的身體像兩隻貓一樣在互相扭打,撕咬,另一具身體在猛烈地撞擊另一具,其間發出水一樣的潑響聲。我被這個情景嚇傻,心跳得快要暈死過去。當他們結束之後,我的胸前流了一灘恐懼的涎水。後來我聽到他們在戚戚嚓嚓地說話,說了好一陣,我聽了一會兒,感覺像是天上的月亮在和風說話,但不等我聽懂內容困意就降臨了,我睡著了。第二天,我醒來時太陽已經升高,天熱得人身上分泌出許多粘液,我聽到母親在院子裏呱噠呱噠地拉風箱,我揉著眼睛跑過去,叫了聲“媽”,靠在了她的懷裏。我發現母親今天變得懶洋洋的,擁有一臉倦怠和安詳,一股好聞的麥秸草味道從她懷裏非常隆重地散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