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隱士(1 / 3)

有一年多了,隱士一直在位於城東的湖畔過著半隱居的生活,斷絕了與人的交往。這樣,隱士成了人們眼中的怪人,再也不想回到城裏的正常秩序裏去。如果不是事情發生了新的變故,城裏的人們猜測隱士要在湖畔固執地生活下去,有人說,他在去年就為自己選好了一塊墓地,在半山腰的一塊平台上,遠遠地可以看到鏡子樣閃亮的湖水。

其實,任何事情的出現或延續,都是有原因的吧。隱士之所以一口氣在城郊荒涼的湖邊居住下來,當然有許多俯拾即是的理由,比如湖畔的空氣自然是好的,湖畔安靜,靜得能聽到樹葉落地的聲音,能聽到自己呼吸的急促與緩慢,甚至心跳得快不快,血液流動得是否暢通,都能用耳朵聽得清清楚楚。另外,隱士在每天黃昏散步時可以看到迎麵的遠山,遠山如淡墨,被天地勾勒得十分陡峭,看上去有寫意的神韻和野趣,感受到天地間運行的大美。而在市區他原來的家中,除了汽車的尾氣,已經很難聞到純粹的花香,看到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街上到處都是為生計奔忙操勞的人流。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理由,最重要的理由是什麼呢?而是因為隱士來到湖畔不久,就擁有了一個堪稱神奇的秘密:

黃昏時分,隱士走出居住的小區,在距離大門約一百米的地方,能看到遠山上閃爍著一顆碩大的亮星,不多不少,隻有一顆。它在每天晚十八時左右準時出現,好像一個從不失約的姑娘。在隱士看來,它眨動著長長的睫毛,忽閃著一雙俏皮的眼睛,雙臂趴在山頂上,就像是少女伏在桌案上一樣。或許人們會認為這並不奇怪,這一切的發生不過是一個孤獨者的荒誕意淫,但如果再提供一個細節,你就會感到意外了——每當他獨自一人佇立湖畔,朝這顆星星凝視片刻之後,就會聽到一陣唧唧喳喳的笑聲自天際傳來,而他的倒影在湖水中,被聲音揉碎,他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一圈圈擴散開來。那一刻,他的影子變成了碎片,融進湖水,沾到水草與荷葉上。有無數次,他發現那些從他身體裏脫離的影子,都變成了飛沫或水珠,濺到某一條遊船上,濺到了乘船遊玩的人的衣服和脖頸上。有一次,他的影子還沒有完全化開,這時候一條天鵝形狀的遊船飛快地駛來,他差點驚叫起來,“要壞事兒!”,因為他的影子被遊船撞擊得粉碎,在刹那間,他本人感到了身體的某個部位在微微地疼痛。

秋季的黃昏蕭條而靜美,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能把周圍的一切都看得既朦朧又清晰,有一種特別的韻致。更多的時候,隱士會將這顆星星移到自己的手掌上來,這個絕妙的本領也是一次偶然的試驗發現的——當他朝星光閃耀的方向伸開左手,發現那原本遙遠的星光竟然在瞬間變大了好幾倍,灼灼的光芒刺得隱士的眼睛流出了淚水,嚇得他慌忙把手收了回來。後來,經過幾次反複試驗,這顆星終於在某一天黃昏顛巴顛巴地跑到了隱士的手上來,在隱士的指尖上變成了一粒水晶。這時,隱士抬頭朝遠山一望,發現山頂已經變得一片漆黑,星星神秘地消失了,它已經在他手上熠熠發光。自那以後,隱士開始確信這顆星是為他而存在的,換句話說,是他發現了它。一想到自己也成了一個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那樣發現人類創舉的人,他就忍不住要興奮好一陣子,激動得連續失眠了好幾個夜晚。那是一些月光灼灼照耀的夜晚,透過窗欞,可以看到秋天的霜露落在窗外,白茫茫一片,唰唰地往下落,落到葉子凋零的白果樹枝上,有幾隻黑鳥蹲在上麵,翅膀也似被霜露打蔫。進入下半夜時,霜露下得鋪天遮地了,月亮不知躲到了哪裏。

“可是,怎樣才能證明是我發現了這顆星星呢?難道別人就看不到它的存在嗎?”隱士的頭顱,在枕邊輾轉反側,額頭撫過陣陣深秋的涼意,他聽著牆角的蛐蛐叫了一夜,天放亮時,他想好了一個法子。

於是,在第二天黃昏,為了證實這個偉大的發現,隱士決定做個調查,來到湖畔那座簡陋的木橋上,點上一支香煙,卻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也沒遇到一個人從橋上通過,這很令他失望,除了腳下落了一堆煙蒂外別無所獲。那時,橋兩邊的道路還沒鋪上油漆和瀝青,是一條塵土飛揚的土路,周圍是隱藏在樹叢裏的村莊,盡管他在湖畔已經生活了一年,卻從未到村子裏去過一趟,天下所有的村莊都過著相似的生活,他懶得去探個究竟。白天裏,倒是可以看到有村子裏的人從橋上通過,那是因為農人們要去湖畔對麵的果園裏勞動,下蘋果,剪果枝,鋸掉被夏天的陣雷劈焦的果樹,還會有陣陣說笑聲自空氣中傳播過來。到了黃昏,人們收工了,那些說說笑笑的農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天黑了,空氣裏有食物的香氣從村莊裏飄散過來,而隱士還呆立在橋欄邊,他陷入了深深的孤獨。世上的事情經常是這樣:當人的失望感接近最冰點的時候,會出現突如其來轉機,——就在隱士的心越來越涼的時候,有兩個快步行進的黑影從對麵的橋頭出現,他們的步伐邁動得很快,仿佛隻用了幾秒鍾的時間就來到了隱士的麵前,隱士仔細打量,發現他們是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個頭發長長,一個頭發短短,一個身材略高,一個身材稍矮;一個肩膀上還扛著一根扁擔,另一個手裏拎著行李,那高個子的走在前麵,大步流星,有一種雄糾糾氣昂昂的氣派。隱士馬上猜想到他們是一對進城打工的哥兒倆,他們要去的地方應該是建築工地或小化工廠,隱士急忙掐滅手中的煙頭,屁股離開橋欄,起身相迎,他攔住了兩弟兄的去路,隱士問:“你們是到城裏打工的嗎?”兩兄弟愣怔片刻,回答說,“是啊,有什麼事嗎?”隱士急忙解釋:“沒事兒,沒事兒,我隻是隨便一問。嗯,不過……”,隱士話鋒一轉,手朝遠山的方向指去,“你們看,山頂上那亮亮的東西是什麼?”隱士的聲音甕聲甕氣,還有點沙啞,他提出的問題更是讓兩兄弟莫名其妙,應聲仰望山頂,端詳了一會兒後,齊聲答道:“沒、沒什麼啊!”隱士聽了,心中掠過一絲竊喜,似乎自己的判斷得到了證實,但隱士並不就此滿足,而是繼續追問,索性把問題挑明:“再仔細點,順著我的手仔細瞅瞅,——是不是有顆賊亮賊亮的星?”哪知兩兄弟早已不耐其煩,高個的哥哥嘴裏咕噥了一句什麼,滿嘴當地土話,隱士竟然沒有聽懂,大意是“你這個人是不是有病?俺還要趕車去哩!”一邊說著,氣咻咻地拉起兄弟朝前走去,轉眼就消失在橋頭那邊的土路,獨丟下尷尬的隱士在橋邊淌汗,失望的骨節嗒嗒作響。過了好一陣子,遠方有一列火車飛快地從秋天空曠的大地上隆隆穿過,遙遠的汽笛聲把隱士喚醒,隱士在夜空下先是打了個寒戰,後又打了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