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子上的路
我想去看看山上屋,那裏住著我的好兄弟。我想去感受彎彎的山路,像重新體驗一次人生的溝溝坎坎,艱難起伏,讓時間的罡風變成一根鞭子,抽打出所有被湮滅的記憶,往日的片斷曆曆可數,呈現清晰的影像。昨天,我們約好了,他說:“哥啊,上山的路太難走著咧,你還是不要去了罷?不要不要,我看你腿腳不好是不是?”我點頭說,“前年痛風,腿做了個小手術,還沒痊愈,但無大礙。”
他告訴我:他從春節後開始修路,在天晴時修,在刮風的日子裏修,在有月光的晚上修啊修,他修了整整六個月零七天,把沙土用麻袋收好和上水泥,他把石頭打磨得平整光滑,他一個人爬在大太陽底下幹活,苦鹹的汗水流到嘴裏。一钁頭一钁頭地刨,一銑一銑地鏟。他在大樹下焚香磕頭,還供了水果、煎餅和羊肉餡的餃子,心裏默默地祈禱山神保佑他把路修好,他最大的夢想是把路修結實點,人在上山時輕快些,慢慢地再把路加寬,讓汽車開上山頂,從車窗上探出一麵呼啦啦的彩旗。啊,那是怎樣美好的情景喲!
“說話到了六月底,好歹地我修好了幾段路,用腳踩上去的感覺別提有多幸福了!但當天夜裏就下了一場大暴雨,我當時正做著一個稀奇古怪的夢,夢見山腳下聚滿了人群,人們舉著火把對我吆喝呼喊,說西路,西路,山賊來啦,山賊來啦。我一激靈從床上爬起來,聽到滿山轟隆隆的打雷聲,閃電刷刷地照亮了木窗欞。當一記炸雷劈下,門後的水缸在顫抖,水從缸裏撲出來,一隻老鼠從炕上跳下,嚇得吱吱哀叫,瞪大眼睛瞅我。我心想,壞了,我的路!我的路!我顧不得披上一件衣服就衝出了門,嘴裏啊啊大叫著,一口氣跑了二裏路,來到我白天剛修好的路段,尋找一塊塊的磚瓦,卻看見巨大的水流像火山噴發,呼嘯的岩漿從天而降,甩動著憤怒的尾巴,像風吹動秋天的樹葉把路麵瞬間掀翻衝垮。唉唉,就這樣,我修了整整半年的路終歸也沒抵得住夏天的一場暴雨。嗯哥啊,老天爺的力量太強大,咱們人類整治不了大自然。暴雨把路衝垮了,把石頭衝到了穀底,把幾棵大樹連根拔起,我喂養的幾頭黑豬被活活淹死。一連三天,我一個人呆在山上不吃不喝,心裏的委屈像山上泛漲的山洪。”
說到這裏,我的兄弟眼睛裏有了淚光,嘴唇微顫,有多少故事隱藏其間,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在腸胃中酒一樣翻滾,火一樣躥騰。於是,我有意岔開話題,說我們聊點別的吧,聊點山上有趣的事兒,比如山上的野物:野兔、山雞、麅子、野獾、鬆鼠、刺蝟、狐狸……還有狼。
我問他:“山上還有狼嗎?”他說:“有哩有哩。”
我不想讓他的淚水當著眾人流出來,刹不住車。我摟著兄弟結實的肩膀,像哄一個大孩子那樣安慰他,我看到他其實一臉福相——長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寬寬的額頭,鼻梁筆挺,兩隻耳垂又大又好看。紅紅的臉膛,短短的寸發。而且啊,他說的話每一句都那麼質樸,沒有城裏人的“彎彎繞”。
我說:好兄弟,有話我們到山上慢慢說,世上的好東西很多,多得數不過來,需要耐著性子咀嚼,沒必要一口氣吃完。我們盤腿坐在石碾子上,打開話匣,我知道你的日子寂寥,除了山上的樹,世界上人已經讀不懂你。其實,是許多人已經不配。許多人走著走著就丟了自己,那個自大的夜郎內心空虛而荒涼,沒有了方向。兄弟,而你擁有偌大一片山林,你比那些冷漠自私的人驕傲;兄弟,你屬於樹的家族,你的家族存在本身,便是大地和山川的驕傲,森林的驕傲。夏天,你戴著草帽巡山,所有的小動物都跟在你身後奔跑,鳥兒在你頭頂鳴叫。
在時光麵前,一座山有一座山的驕傲,一株草有一株草的驕傲。而人生苦短,你的驕傲比它們更多。
明兒個我們要做一回快樂的山大王,殺一頭青山羊,煮一鍋黑豬頭肉,豬肝豬心豬尾巴;宰一隻笨得不識數的草雞,溫一壺熱酒,啃煎餅卷鹹魚大蔥,再加點辣椒下飯。任外麵的世界喧囂浮躁,爭名奪利,而山林在古樸的月光下莊重明亮、寂靜安詳——瞧吧,這是那條通往山頂的路,也是我們兄弟內心連接通往溫暖的路。
我想起作家卡夫卡,他說過一句名言:“道路是一條繩索”。這條從山上飄下的路是一條繃緊在繩子上的路,它細細長長,緊緊地拴住了兄弟的一生。
一些石頭被鞋子磨光
黎明來臨,霞光在樹梢上升起,像新鮮又好看的綢緞,水汽從沼澤地裏冒出來,製造著林中好聞的氣息。到處濕漉漉的,草尖上掛滿了露珠,被鞋子踢落。他肩扛一支老獵槍,獨自一人,還沒隱退的星星從樹葉間朝他眨眼,隻有一條大黃狗是他的夥伴。從這一刻起,他開始了護林員的一天。護林員的一天,是用腳步丈量的一天,鞋子磨穿了一雙又一雙,年歲在增,而山上的石頭依然堅硬。有一些石頭被鞋子磨得又光又亮,在深黑的夜裏聽得懂他的心事。
空氣凜冽,山風嗚嗚作響。巡山,防火,種植,開墾,給每棵生長的樹木取個名字,作個標記。美麗的編號從零開始,抵達未知與無限。他痛恨伐木者從後山潛入林間,用一根電鋸把未成年的樹木攔腰斬斷,把他的編號從中隔斷,讓完美的序列中少了一棵樹,就像整齊的隊列中少了一個人。山腳下有一條滾滾流淌的小河,黑心的伐木者趁月黑風高,攀上山林,盜伐名貴的樹種,伐倒的樹木順河漂走,去賺黑心的錢。
醒來吧,伐木者。
那時候他還小,剛剛從父親手裏接過護林員的接力棒,頭一天,父親帶著他巡山,手把手地傳授技藝。父親表情嚴肅,平時脾氣很火爆,像山一樣沉默寡言,但那一天卻滔滔不絕地向他說了那麼多,那麼多,以至於在中午剛剛喝掉了一瓶烈酒的父親,嘴裏很快就沒了酒氣。它們隨話語蒸發掉了,在父親嚴肅的表情裏融化。
開始,他認真地聽著父親的嘮叨,甚至極力壓抑著內心的興奮,——他為一個即將存在的事實而興奮:從這一刻起,他長大了,成了一名國營林場的工人。他在林子裏出生,在林裏長大,對山上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然而,當整座山林從此屬於他一個人時,異樣的幸福感還是爬了上眉梢。但整整一天結束了,夕陽收工,森林披上了莊重的夜色,他竟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注入心頭。
站在空蕩蕩的林間,他有點不寒而栗。
果然時隔不久,他就和幾個伐木者發生了對峙,那幾個人是山下村子裏的二流子,早早地瞄上了山裏的核桃木和榔榆樹,但都被他在瞭望哨台上發現,那些人貓著腰出現在望遠鏡中,個個躡手躡腳,賊頭賊腦,少年的他不知深淺,提著獵槍就衝了過去。那些陰險狡詐的人支支吾吾,但很快鎮定下來,謊稱家裏有了病人,來山上拔點草藥,還說與他的父親是老朋友了,他們沒有別的意思。
他撓撓頭,明知道其中有貓膩,卻又找不到破綻。
後來的衝突,是他發現少了三棵皂角樹,並且無意中發現了樹的去向:被賣到了山裏的別墅區,那是城裏人的休閑度假地。樹身上有他記下的編號,經過打問,很快明了是誰幹的了,此後便暗暗地記住了那個偷樹的人。終於有一天,他下山到小賣部購買夠吃幾個月的鹽油醬醋,毛巾、牙刷和針線包,很巧合地碰到了那個人。——那個人剃著光頭,脖頸著繞著一根明晃晃的鍍金鏈子,胳膊上的刺青是一條蟒蛇,背上是一頭花豹。兄弟自幼在山上長大,初生牛犢不怕虎,見到他像見到一個仇人,上去就揪住了那個人的衣領子,說:“還我的皂角樹!”那個人愣怔片刻,凶相畢露,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大聲呼喊,很快招來十幾個同夥,他們你一腳我一拳,把兄弟打翻在地,打得鼻青臉腫,父親聞訊後及時趕來,那些人才佯裝無事地離開。
從此,兄弟的胸口又多了一道閃電樣的疤,紅色的傷在皮肉,深深的疼在心裏。
伐木者,醒來吧!
如今,多少年過去,他已經成長為一名不折不扣的漢子,名字讓盜伐者聞風喪膽。長年的勞作讓他體魄強健,他一頓飯吃下十張麥子麵的煎餅,喝三碗野菜粉絲糊拉湯,再吃半盆豬下貨和一碗辣椒醬。時常,他正吃著飯,當聽到山上有了異常的響聲,他抓起三隻大包子就朝山頂跑去,那條叫“黑虎”的狗會忠誠地跑到前頭。
他能用眼睛看出林子的微小變化,耳朵能分辨出風聲、鳥聲和鋸聲,他能從百裏之外聞到山火的氣味。
時常,他用一隻手轉動石磨像轉動歲月的唱片,更多的石頭被他的鞋子磨光。
山上屋
我要去山上屋看看,聽聽風吹樹葉的響聲和泉水流淌的聲音;伸出缺乏鈣質的手掌,摸一摸樹身上的疤痕和淚痕,我要抱住一棵最粗壯的樹,貼上滾燙的臉頰,聽一聽樹的心髒在怎樣別別地跳動,感應著歲月的滄桑、年輪的滾動和青草的呼吸。
我要舉著火把,沿著石徑和林中空地,一棵樹一棵樹地尋找,每一棵樹都在講述一個長長的故事;每一棵樹的身上,都隱藏著一個神秘的洞穴,裏麵住著鬆鼠、山雀子和樹獺;而野獾在灌木叢中奔忙穿梭,爭食鳥們產下的蛋。
在想象中,林間幽寂,是神靈的居所,鳥鳴四起,氤氳繚繞;是詩人的烏托邦和桃花源,關上木屋的門,就把煩惱關在了時間之外。漫山遍野的鵑花在春天叫喊,世界彌漫樹木的清香,風把護林員的消息一點點向外傳遞。
在想象中,寒冷的冬天大雪封山,白茫茫的積雪鋪到山腳下,山下的人們拾柴燒火,守著黑漆漆的鍋台動物般度日;孩子們在雪地裏追逐嬉戲,鑽麥秸垛和空石屋,或者用籮筐去捉雪地上覓食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