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京的夏夜潮濕而悶熱,但比起麥克阿瑟夢繞情牽的菲律賓來說,仍然稱得上涼爽。
這是1950年6月24日晚飯後的悠閑時光。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叼著他那特製的玉米棒心煙鬥,在美國駐東京大使館官邸的長廊散步。這條長廊有100多米長,足夠他機械地邁著他那軍人的大步。
院子裏四隻古老的帶綠漆鐵鬥的玻璃角燈幽幽地照射在田字形花圃花叢中,白天,那些在馬蹄蓮、百合和鬱金香花間嚶嚶飛舞的蜜蜂都不見了,隻有那沁人心脾的一縷縷幽香四處飄散。
麥克阿瑟已經70歲了,他依然坐在美國駐遠東部隊總司令的位置上,這位五星上將看上去完全不像他實際年齡那般衰老,他腰板挺直,高高的個子,清瘦而漂亮,他的助手和密友惠特尼少將說他的脊柱仿佛是一根旗杆。他有一頭烏黑的頭發,隻在鬢角染了些許白霜,他的眼睛甚至也是黑的,頗像東方人,可他的臉形和氣質,那確是典型的西方血統了。
他的12歲的兒子阿瑟從餐廳裏走出來,問:“爸爸,我們今天看什麼片子?”
麥克阿瑟一見兒子,眼睛立刻放出溫和慈愛的光彩。這是他惟一的兒子,從誕生起,就沒有回過美國,隨著戎馬生涯的父親在太平洋沿岸和島嶼上漂泊。
麥克阿瑟從1945年把日本使館這棟房子選做他的官邸以後,他養成了一種習慣,除了周日,每天晚上要在大餐廳裏放一部好萊塢的電影,不但自家人,包括中國保姆阿珠、事實上成為大管家的哈佛上校一起觀賞,他連警衛人員、廚師也請來一起看,這成了他的一個永恒的節目了。
麥克阿瑟停下腳步,笑眯眯地對阿瑟說:“你媽媽挑了一部《哈姆雷特》。”
“不看,不看,”阿瑟叫道,“我喜歡看打仗的片子!”
麥克阿瑟說:“你12歲,跟我打了12年仗,從菲律賓的巴丹半島,到澳大利亞,再打回菲律賓,在塔克洛班的雷德海灘登陸,你還沒有聽夠槍聲嗎?”
小阿瑟說:“你不是說,麥克阿瑟的兒子必須成為將軍嗎?”
麥克阿瑟欣慰地說:“是的。你的祖父是將軍,你的伯父是將軍,我們是將軍世家嘛。”
小阿瑟說:“媽媽說,自從不打仗了,你就覺得什麼都沒有意思了。”
“是嗎?”麥克阿瑟哈哈大笑起來,“那我不就是戰爭狂人了嗎?”
這時麥克阿瑟的妻子珍妮·瑪麗·費爾克洛斯笑盈盈地接話說:“大家都叫你軍中愷撒,這和戰爭狂人也沒有多大區別吧?”
麥克阿瑟也笑了。
珍妮今年52歲了,可看上去像30多歲的女郎,她是當年麥克阿瑟第三次去菲律賓任職時在船上認識的。那時她與他搭乘同一條船,想到中國的上海去旅遊,費爾克洛斯小姐時年37歲,尚待字閨中。這個嬌弱而端莊秀麗的女子先是得到了麥克阿瑟媽媽的喜歡,隨後與麥克阿瑟共墜愛河。這個田納西州麵粉廠廠主的女兒,天生有著叛逆性格,矜持而勇敢。
結果是她到底沒有去成上海,倒是在神父的祝福聲中成了麥克阿瑟的妻子。
珍妮問:“你們在說什麼?”
麥克阿瑟說:“我們的兒子不想看言情片、複仇片,要看戰爭片。”
珍妮說:“那就再看一回《亂世佳人》吧。”
麥克阿瑟說:“那不還是言情片嗎?”
珍妮說:“是南北戰爭時代呀!”
麥克阿瑟笑了:“我明白了,你和影片裏的大莊園主的女兒郝思嘉是同樣出身啊!因此同病相憐。”
這倒讓他說對了。珍妮的祖父就當過南部聯邦陸軍上尉,她從小就是聽著南北戰爭的故事長大的。也許因為《亂世佳人》的作者就是帶著同情南方的觀點和韻味寫這部書的,令珍妮感到親切。而此前麥克阿瑟卻告訴過他的夫人,不幸的是麥克阿瑟的父親作為北方勇士,代表著正義一方,曾在傳教士山和石河同珍妮的祖父真刀真槍地對壘過。
麥克阿瑟這時妥協地說:“那好吧,讓我們的郝思嘉小姐借機重溫一回莊園主千金的好夢吧,就重看《亂世佳人》。”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小阿瑟卻說:“《亂世佳人》也沒意思。我要看《西線無戰事》。”
麥克阿瑟聳聳肩,說:“那恐怕要叫哈佛叔叔去調片子了,今晚怕來不及。”
小阿瑟說:“別的不看。”
麥克阿瑟隻好大聲呼喚哈佛去借片子,同時在心底歎息了一聲:5年了,已經5年沒有戰事了。沒有戰爭,將軍是無可建樹的,想起太平洋戰爭那炮火連天、一夕數驚的生活來,那才有味兒。按照美國的法規,他64歲就該卸下戎裝去過養老生活了,可日本離不開他。日本人從上到下,無論裕仁天皇、吉田茂總理大臣,還是平民百姓,都把麥克阿瑟當成了崇拜的偶像和他們的救世主。也許因為這種原因,他拖到了70歲尚未退役。而這5年,恰恰是他感到手心發癢的5年。軍人和安寧是格格不入的,這話是哪個統帥說過的,麥克阿瑟忘記了,可他卻把這話記得牢牢的。
二
就在麥克阿瑟在他東京官邸的小放映廳裏看《西線無戰事》的時候,位於日本海西麵的朝鮮三八線上,卻爆發了意想不到的戰事。
此時遠在漢城的軍官俱樂部是聽不到炮聲的,達官貴人和軍官們照例在這燈紅酒綠的銷魂窟跳舞、玩樂,度他們的周末。
美國駐大韓民國大使約翰·穆喬正在舞池裏摟著韓國少女跳得起勁。穆喬是個50歲的快樂單身漢,平時總是穿著整潔的禮服,圓圓的白胖的臉上永遠掛著紳士派頭的笑容。他是個有學問的人,出生於意大利,在拉丁美洲做過事,精通英、意、法和西班牙文,是個幹練的外交官。他不結婚不等於精神生活空虛,他是舞廳的常客,而且舞伴常常變為情侶。他喜歡哼西班牙情歌,每天都無憂無慮的樣子,反正在朝鮮的半壁河山小國裏,可幹的事並不很多。
李承晚1948年才建國,不過兩年的曆史,穆喬覺得,杜魯門政府對待南韓比對待日本差遠了,不可同日而語,似乎南韓在美國的政治鏈軌上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環節。
汗流浹背的穆喬被美國顧問團的豪斯曼上尉拉出舞廳時,他晃晃大腦袋,不耐煩地問:“怎麼了?”
“三八線上炮聲隆隆,戰爭爆發了。”豪斯曼上尉鄭重地說。
穆喬並不怎麼驚訝。他認為,南北朝鮮的戰火是不可避免的,隻是哪一天點燃而已。李承晚絕不把北緯38度線當成“國界”,金日成又何嚐不想用武力統一朝鮮呢?
“可笑的三八線。”穆喬在燈光昏暗的門廳裏輕聲笑笑,說,“三八線本來是個地理學的名詞嘛。”
當然是這樣。
1945年,因為日本突然宣布無條件投降而造成朝鮮的真空,為劃分朝鮮對日寇受降範圍,美國五角大樓陸軍上校查爾斯·博尼斯蒂爾武斷地在朝鮮地圖上攔腰畫了一條線,它就是地理學概念的北緯38°線。人們也許從未曾想過,圍繞這條緯度線,5年後竟然展開了一場正義與邪惡的生死搏鬥。
穆喬已經不可能回到舞廳翩翩起舞了,他對豪斯曼說:“走吧,我們去看看究竟,是大打,還是邊境的小摩擦。”
三
三八線上榴彈炮、自行火炮的轟鳴同樣驚擾了李承晚總統的夢。他倒沒有周末狂歡的嗜好,處理了一些公務後,10點鍾就休息了,他畢竟是75歲的人了。
淩晨三點,陸軍參謀長蔡秉德少將再也不能等到天亮了,他叫醒了夢中的李承晚。
李承晚知道出了大事,他打開床頭燈,不理會妻子的埋怨,摸索著穿衣服。他在年輕時代領導反抗日本占領者鬥爭的年月裏,坐過牢受過酷刑,左手的手指頭落下了殘疾,不能彎曲,所以穿衣服的動作很慢。
蔡秉德體重超過150公斤,特製的軍服被他那身肥肉撐得圓圓滾滾的,大腦袋架在肩上,看不到脖子。
他向總統報告,他的第七師遭到了北朝鮮的突然襲擊,防線已被突破,現北朝鮮軍隊正長驅直入,形勢危急。
“為什麼不反擊?”李承晚那清臒幹瘦的臉上現出怒色。
蔡胖子說:“我已下令全線抗擊。可是,可是……總統知道的……”
他下邊要說什麼,李承晚當然意會。無論從軍隊的數量、裝備還是素質來說,南韓的軍隊都遠遠比不上北朝鮮。
現在怎麼辦?他隻有一條路:向美國求援。美國當初從朝鮮撤兵時有過承諾。
他聽到了雷聲,外麵正下著瓢潑大雨。
他打發走了蔡胖子,叫他命令部隊全線反擊,拖住敵人,同時親自給駐美大使約翰·張和往東京掛電話,他必須直接找麥克阿瑟。同麥克阿瑟打了幾年交道,他強烈地感到,麥克阿瑟是個仗義的軍人,一切事情在他那裏都十分簡單,而求得華盛頓的援助,要走好多程序。
他最先掛通了麥克阿瑟的東京官邸,他看看表,淩晨三點半。電話鈴響了好一陣,才有人接。
李承晚是用英語呼叫的。
對方答:“遠東美軍司令部值班室。”連通常禮貌的“你好”也省略了。
李承晚說:“我是李承晚!李承晚啊!十萬火急,請麥克阿瑟司令官聽電話!”
值班上校哈佛打著哈欠,喝了一口涼咖啡,說:“總統先生,我提醒您,現在是淩晨三點半,您該知道什麼時候打來電話才合適。”
李承晚腦門兒沁汗,氣憤地捶桌子大叫:“你聽著,混蛋,美國公民在南朝鮮將一個個地死去,而你卻讓你的將軍睡大覺!”
不知什麼時候,李承晚夫人穿著睡袍走出來,驚慌地用手去捂聽筒。
李承晚甩開她。
哈佛妥協了:“好,我試試看……”
他知道麥克阿瑟與李承晚的私交不錯,沒有緊急大事,李承晚這個在美國拿了博士學位的人,不會不懂起碼的禮貌。他小心翼翼地把電話開關扳到了麥克阿瑟的臥室裏去。
鈴聲使麥克阿瑟驚醒地坐了起來,他打開了床頭地燈,看看表。
麥克阿瑟從床旁抓起聽筒說:“李總統,我想你不會是失眠,想找個人聊天吧?”
李承晚的叫嚷聲震耳欲聾:“戰爭爆發了!我們頂不住了!”
“戰爭?”麥克阿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一直懶洋洋地躺在被子裏不動的夫人珍妮也警覺地坐了起來。
麥克阿瑟嘟囔了一句:“昨天晚上還在看《西線無戰事》,西線現在開火了?”
李承晚大聲問:“你說西線無戰事?打得很凶啊!你的國家稍稍關心一下,我們也不會落到這地步,我多次警告過你們,現在你必須救救朝鮮!”
李承晚所以發牢騷,麥克阿瑟認為事出有因。1945年12月,美國和蘇聯正式同意對朝鮮實行5年托管,但不久,美國就把駐朝鮮美軍霍奇部隊撤走了。杜魯門說:“美國不能這樣不能自拔地卷入朝鮮局勢。”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布萊德雷公開說“朝鮮的戰略價值不大”,因而認為對朝鮮承擔義務是“不明智、不切實際的”。隻有麥克阿瑟對朝鮮戰略地位的估價與眾不同。1948年8月15日,當李承晚舉行總統就職典禮時,麥克阿瑟飛來漢城光臨盛典,這是他在日本5年中的兩次出訪之一,也正因為有這層緣分,李承晚第一個向他告急。
麥克阿瑟絕不想敷衍李承晚,他意識到美國在朝鮮半島的戰略利益受到了挑戰。
麥克阿瑟說了一句:“好像大韓民國總統是我的雇員!”他從床頭拿起特製的玉米棒心煙鬥,摁了煙絲,點燃,說:“別慌,我的博士朋友,還沒到世界末日。”
他看看表,說:“天亮後,我先派出10架野馬式戰鬥機飛過去。再給你撥去幾十門大口徑的榴彈炮。”
李承晚焦急地說:“將軍是在敷衍我嗎?我要的不僅僅是飛機、大炮。我的軍隊正在向後潰退,你們美國人不出兵,我看是扭轉不了局麵的。”
麥克阿瑟說:“出兵,事關重大呀……”
李承晚打斷他說:“你們有過諾言,要幫助我們統一朝鮮,你們究竟做了什麼?”
麥克阿瑟說:“朋友,如果我是總統,我現在就發令,讓第八集團軍在朝鮮登陸。可現在,我得請示,請你耐心等待。”
他放下電話,彈跳一般從床上挺起身迅速地穿衣服。
珍妮說:“難怪人家叫你軍中愷撒,一聽見打仗,就變成了頑童了,你已經70歲了!”
麥克阿瑟正在打領帶,他說:“沒聽說有百歲頑童嗎?何況70歲?”
他掛上手槍,在穿衣鏡裏欣賞自己依舊不減當年的英姿。
麥克阿瑟自我欣賞地說:“是的,我已經70歲了,沒想到我有可能第四次被卷入戰爭。你忘了嗎?9年前我在馬尼拉,也是在睡夢中被叫醒,投入戰爭漩渦。”
珍妮擁衾而坐:“親愛的,一定要打,讓別人去吧。我可不願在大炮的催眠曲裏做噩夢。我可不想再悶在潛艇裏逃生了。”
她說的是1942年2月20日的可怕撤退,她同麥克阿瑟、小阿瑟、保姆阿珠,還有菲律賓總統奎鬆一家人,擠在“旗魚號”潛水艇裏,從科雷吉烏多爾島沉入海底,在幽深得怕人的棺材一樣的鐵盒子裏逃往澳大利亞。她事後多少年都像在噩夢中,她總是覺得日本人的水下魚雷正像大鯊魚一樣向他們的潛艇射來……麥克阿瑟吐了一口濃煙,說:“我呢,聽不見炮聲倒是睡不好覺。”他怪笑了幾聲。
他大步走到外麵的軍官值班室,副官哈佛上校正在聽電話,一見麥克阿瑟出來,就送過話筒:“阿爾蒙德參謀長電話。”
麥克阿瑟接過聽筒,說:“是我,當然是炮聲把我吵醒的。什麼?你已經接到了朝鮮事件的六個報告?你問我嗎?我們美國在太平洋地區的軟弱招致了共產黨人采取行動。”
阿爾蒙德說:“李承晚這個新生的共和國,是我們操持建立的,我們似有道義上的責任。”
麥克阿瑟嗤之以鼻:“可參謀長聯席會議把我皮抽筋剝,遠東隻剩了四個師,我怎麼幫助人家?”
他不等阿爾蒙德再說什麼,簡短地說:“馬上過來吧,當麵談。”
放下電話,麥克阿瑟對哈佛上校說:“去叫人,惠特尼將軍、斯特拉特邁耶將軍、沃克將軍,還有威洛比將軍。”
哈佛看了看牆上的掛表,似有難色。
麥克阿瑟拉開厚重的窗帷,看看護城河和河對岸的日本皇宮仍沉浸在夜色中。他說:“難道他們有權利比我多睡懶覺嗎?”
哈佛“是”了一聲,悄然退出。
四
世界上每一根政治神經都是敏感的。毛澤東最早感應到了三八線上那根神經的律動。
田家英秘書已經奉命找來了一幅朝鮮半島全圖,掛在了頤年堂裏。
毛澤東走近,神情專注地看地圖。
周恩來進來,毛澤東並未聽見腳步聲。
周恩來也過來看地圖。
毛澤東轉過身來。
兩人四目相對,都沒有說什麼。
毛澤東坐在沙發上,點煙,慢慢搖了搖火柴,火柴扔到了煙缸外,這種“失誤”在毛澤東來說並不多見。
周恩來拾起火柴杆,吹滅,放進煙缸。
過了許久,毛澤東像自言自語地說:“我們不想看到的事情到底發生了。”
周恩來目視著他未表態。
“是禍是福呢?”毛澤東像在自問自答。
周恩來說:“如果美國幹涉,就會出現很棘手的事情。南北朝鮮的統一,是人家自己的事嘛。”
毛澤東仍按他的思路說下去:“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既來了,就正視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