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誰把他的歡樂與悲傷帶回祖國(2 / 3)

沒有想到,敵人投擲的是燒夷彈,而且一連投放了幾十顆,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頃刻間,工棚子被一片火海吞沒了,風卷火舌劈啪作響,竟讓人無法靠近。

曹桂蘭從昏迷中醒過來,撕心裂肺地高喊一聲:“快跑啊——”眼前是烈焰騰空的大火。

敵機飛走了。

彭德懷、鄧華、洪學智和司令部的幾百人站在燒得片瓦無存的工棚前,誰都不說話,一個個如同木雕泥塑。

彭德懷仰頭看看天,又看看遠方,他喃喃地、低沉地說:“怎麼偏偏是他……怎麼偏偏是他……”

遠遠地,額角流了血的曹桂蘭抱著那副棉手套,木然地站著,滿臉是淚,她耳畔響著毛岸英為她題寫的那句話:“當我們凱旋回國的時候,無論我們戰友當中的誰倒下了,我們都會把他的歡樂與悲傷帶回祖國。”

大火在她麵前飄舞著火舌。

從那以後,彭德懷好長時間沒說一句話。他想起了毛澤東在中南海托子的情形,他再次萌生悔意,當初就不該答應,他本來是不願答應的。

彭德懷木然地坐著。

劉亮和謝大川一件一件地整理著毛岸英放在辦公地點的遺物,那件劉思齊為他趕織的毛衣,給劉思齊寫了一半的信,小手槍,還有他打算送給毛主席的那個用子彈殼做的小煙嘴……彭德懷看著這一切,眼裏蓄滿淚水。

怎麼偏偏是他!這句話反複出現在彭德懷腦際,揮之不去。

他將怎樣向毛澤東交代呀!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總得把這件事報告北京啊。

鄧華說:“給毛主席和軍委擬封電報吧,叫他們去起草?”

彭德懷說:“不,我來起草。”

他抓起筆,那筆仿佛有千鈞重,懸在半空,遲遲未能落到紙上。

過去他聽文人說,提筆如有千鈞重,他說胡扯,“白發三千丈”也是瞎形容。現在他可懂得提筆千鈞重的滋味了。

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索性擲了筆,走出去。鄧華忙捅了劉亮、謝大川一把,他們會意地跟出去。

焦糊味仍在山溝裏彌漫著,殘煙在廢墟間飄蕩。

彭德懷沿著鬆林間的小路走上山嶺。

居高臨下,起伏的山巒盡收眼底。那是一峰一峰的積雪山丘,看上去更像肅穆的墓地。

不是腳步聲,而是誇張到了極限的心髒搏動聲伴隨著彭德懷在登山。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髒搏動得這麼響亮。

一滴淚,仿佛凍僵在彭德懷那曆盡滄桑的臉上。

雪峰連綿,一直鋪展到天極,他背手站在山巔極頂。

冷風吹得彭德懷打了個寒噤,他好像清醒了許多。他決定馬上給中央、給毛澤東發報,如實報告。打仗總是要死人的,假如不是洪學智逼我彭德懷鑽了防空洞,彭德懷此時不也化成一堆灰燼了嗎?

這是人力所不能左右的。

震驚之餘,周恩來和彭德懷一樣,不知道怎樣把毛岸英的死訊告訴毛澤東。誰都看得出來,毛澤東似乎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毛岸英身上了。從小打發他去蘇聯學習、參戰,回到延安上“農業大學”,建國後下工廠,又送到炮火連天的前線,說不定主席是在“餓其體膚,苦其心誌”,然後方能“降大任於斯人”。

這一切都灰飛煙滅了。

周恩來幾天都悶悶不樂,他把電報壓下,誰也沒給看。

3天後,毛岸英的遺物又擺到了周恩來的桌子上。

望著毛岸英的這些遺物,周恩來心情十分沉重,顯然苦於無法告訴毛澤東,他長久地在屋中輕輕地踱步。

警衛員進來,說:“劉思齊要見您。”

周恩來嚇了一跳,神色慌張地忙把那份電報扣在桌上,想想不妥,又夾在文件夾中。又把遺物以最快速度收進文件櫃中。

劉思齊進來說:“周叔叔,信我寫好了,我沒法郵,交給您吧。”

周恩來勉強笑笑,接過信說:“沒問題,過幾天有信使去,我就給岸英捎去。”

劉思齊又拿出一小瓶藥說:“這一瓶胃舒平,也捎上吧,他胃不好,老吐酸水。”

周恩來說:“好的。”

劉思齊說:“那我走了。”

周恩來把她送到門口,就走了回來。

他從窗戶望出去,見劉思齊沿著掉光了葉子的林陰小路沉靜地走去。他望了很久,回過身來看到那瓶藥時,眼淚溢出了眼眶。

他坐下去,從文件夾中拿出電報,在空白處批了一行字:少奇、朱德同誌,我意暫不告訴主席。

推開筆,他又陷入了沉重的思緒中。

他又拿起了劉思齊剛剛送來的胃舒平,苦笑浮上嘴角。毛岸英再也不需要這些了,他永遠地安息在朝鮮的土地上了。

在大榆洞小鬆林後頭的荒山坡上,人們挖開凍土,為毛岸英和高瑞欣攢起了兩座新墳。毛岸英墓前插一根鬆木樁,上麵寫著“中國人民誌願軍烈士毛岸英之墓”。

曹桂蘭默默地向墓地走來。

她驀地站住了,她看見彭德懷獨自一人站在墓前,風吹著他的大衣衣擺。

過了一會兒,彭德懷下山去了,曹桂蘭才走了過去。

她默默地站在墓前,任淚水在臉上流淌。

她輕輕的、發顫的心聲在震撼著她自己:“都是你那句題詞太不吉利了,都怪我,為什麼要提到死呢?如今你這樣匆匆地走了,也許……你的歡樂與悲傷該由我帶回到祖國去……”

暮鴉在樹上叫著,寒風蕭瑟,枯草在墳頭搖動。

她把那副帶帶的手套掛在了墓碑上。

風吹著手套,在墳前搖動。

38軍跑步前進。每個人的頭上、背包上都插著偽裝。

忽然隊後麵傳來命令:“去掉偽裝!”

有的人不理解:“那不是暴露目標了嗎?”

但命令又一次傳下來:“堅決執行命令,立即去掉全部偽裝。”

命令一聲聲傳過來。

戰士們扔掉偽裝,跑步前進。

亂機在天邊飛過來。

好多戰士邊跑步前進邊擔心地望著天空。

梁興初的吉普車開上來了,他大叫著對戰士們說:“放心大膽走,大搖大擺地走。以前我們有偽裝常挨炸,現在去了偽裝,美國飛機分不清,會以為我們是李承晚的隊伍呢!”

112師師長說:“這招挺靈的,咱們一反常態,大白天出動,也叫敵人誤認為是李偽軍。”

果然,敵機飛了兩圈,飛走了。

戰士們歡呼起來。

梁興初說:“偽7師已經驚動了,要跑,我們必須提前7個小時,在下午2點進攻。”他對師長說:“不惜減員,一定插下去!”

他們準時迂回到敵人的後麵,立刻發起強大的攻勢。

同時,40軍在新興洞也向敵人展開集團衝鋒,敵人被打得措手不及。

沃克後悔莫及,連聲說:“麥克阿瑟誤了大事!”

沃克拿著聽筒,滿臉是汗:“什麼?頂住,怎麼會是這樣?”

他放下聽筒,對泰納副官說:“莫非是神兵嗎?幾乎是同時,球場、價川、博川、安州、寧邊,所有的地方都遭到了強有力的攻擊。敵人沒有20萬軍隊,是不可能有這樣淩厲攻勢的。”

副官泰納說:“我們上當了!可能是敵人誘兵之計。”

沃克下令:“馬上調騎兵第1師由順川向新倉裏堵擊,調土耳其旅由價川向德川方向機動,去解圍。”

副官泰納拿起話筒發令。

沃克有氣無力地坐了下去:“麥克阿瑟還向全世界公布作戰計劃,可笑。”

解方正向誌願軍首腦們報告:“38軍已經消滅了偽7師五千餘人,42軍攻占了寧邊、孟山,將偽8師大部殲滅。40軍配合38軍作戰,殲滅了新興洞美第2師3個連,之後轉向球場進攻。50軍、66軍、39軍分別向博川、安州、寧邊實施突擊,39軍爭取了美第25師115人投降,現在戰役正按預想的全麵展開。”

“好,”彭德懷說,“告訴38軍,主力要向院裏、軍隅裏方向進攻,以1部進攻三所裏,一定要插到三所裏。插到了,就是勝利。告訴梁興初,一定插到!”

他的手在地圖上用力一拍。

解方說:“我去看電台了,還有事嗎?”

“先別走,有事。”鄧華說,“毛岸英犧牲的電報發出後,中央昨晚上來了急電,為了保障指揮不中斷,不因意外而混亂,指示我們首腦機關分為兩部分。”

彭德懷說:“既然中央讓咱們分成兩部分,那就分吧。中央是怕萬一哪顆炸彈扔正了,把咱們幾個全報銷了,沒有指揮了。”

鄧華說:“早該分了,現在這樣,一點安全保障也沒有,有的人又不聽招呼,我行我素。”

彭德懷笑了:“‘有的人’是誰呀?不就是指我嗎?明說嘛,幹嗎含沙射影。”

解方:“給你留一點麵子嘛,姑隱其名。”

彭德懷風趣地說:“好吧,‘有的人’做檢討,總可以了吧,保證不再忽視安全。昨天的轟炸,若不是洪大個把我拉進洞子,老夫休矣。”

幾個人笑了。

彭德懷說:“這樣分吧,一部分在前麵,一部分在後麵,您當然在前麵,你們幾個裏頭再找一個人和我在一起。”

洪學智說:“我陪老總在前麵。”

鄧華說:“分兩部分,主要是為了彭總的安全,你還是留在後麵吧,我和老洪上前麵去,韓先楚、解方陪老總在後麵。”

解方說:“不行,我這參謀長得在前麵。”

彭德懷急了:“都到前麵去,不又和現在一樣了嗎?”

鄧華說:“彭總反正必須在後麵。”

“我那麼特殊?我的命比別人的值錢?”彭德懷站了起來,“不分了,就這樣。”

他大步走去。

見彭德懷的倔脾氣上來,鄧華說:“中央電報三令五申,要我們指定專人負責彭老總安全。

他不能一個人說了算,由黨委討論定吧。”

拖了一天,還是沒解決。

洪學智說:“你去給彭總說呀!他是黨委書記呀。”

鄧華說:“我給他看過電報,他一甩袖子,說:‘沒必要。’他也不參加討論。”

解方說:“那怎麼辦?”

洪學智說:“昨天剛檢討,毛病又犯了。”

鄧華說:“我是誌願軍副書記,你們幾個都是常委,我們現在就開會,研究定了,他必須執行。咱們先研究分工,誰負責彭總安全。”

洪學智說:“事關重大,你是副書記,當然你得負責。”

“你是想把我留在後頭啊!那不行。”鄧華說,“老洪分管司令部,該你負責。”他眼睛轉了轉,又說:“你負責有好處,萬一彭總倔脾氣上來,你好在中間打圓場啊!我負責,就沒有回旋餘地了。”

解方說:“此話有理。”

杜平也說:“老洪幹吧。”

鄧華說:“沒說的了,少數服從多數,你和彭總留在後麵。”

開過黨委會,鄧華和洪學智去找彭德懷。彭德懷正在小樹林裏走來走去,不知在幹什麼。

鄧華、洪學智走近他,問:“聽什麼呢?”

彭德懷笑著說:“炮聲,你們聽到了沒有?咱們的反攻開始了。方才接到38軍、42軍的報告,都打得挺猛,敵人有點暈頭轉向了。”

“好啊,”鄧華說,“根據黨委會的決議,我馬上到前麵去了,韓先楚在西麵,你到東麵去吧。”

彭德懷說:“誰給你們定的?”

洪學智說:“黨委會呀。”

“什麼事兒!”彭德懷說,“還要有個專人負責我安全!我再說一遍,不需要。”

洪學智說:“這是中央決定的事,不是我們定的,如果你拒不執行,我們上報中央,黨委會也可以給你批評乃至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