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1年11月下旬,西北局書記習仲勳帶領一個工業考察團到東北重工業基地來參觀取經。浦安修當時是榆次國營棉紡廠的黨委書記,她也隨團到沈陽來了。
在參觀東北重型機器製造廠時,習仲勳感歎地對高崗說:”西北不如你們啊,我們那裏全部工業產值還抵不上你的一個工廠,你老兄得多支援啊!“高崗說:”胳膊肘不能往外擰,我也是西北出來的嘛,忘不了本,我會盡力。“習仲勳指著正在一架巨型鑽床前觀看的浦安修說:”我想讓浦安修去趟朝鮮,去看看彭老總,怎麼樣?“高崗說:”這好辦,我馬上給誌願軍司令部打電話,叫他們派車來接。“電話打到檜倉,高崗指名要洪學智接,不找彭德懷。洪學智聽完電話,一口應承,他明白高崗的意思,怕彭德懷擋駕,他們的主意不謀而合,把生米煮成熟飯,彭德懷也就沒話可說了。
洪學智連夜派車去安東接人,一切都做得不露痕跡。
浦安修可算領教了美國飛機的厲害了,一入朝鮮境內不遠,就碰上了兩次敵機俯衝掃射,車倒沒傷著,可是在躲避敵機時,突然一個急刹車,浦安修的頭”當“一下撞在擋風玻璃板上,頭出血了。嚇得警衛員和司機忙著停車,找繃帶替她包紮。
浦安修到達檜倉時已是下午兩點,洪學智仍然沒讓她立刻與彭德懷見麵,找了個地方先讓她休息。
吃晚飯的時候,洪學智來拉彭德懷去吃飯。
彭德懷說:”我在等談判那邊的消息,正在劃界,我怕吃虧喲。“洪學智說:”你不吃飯就不吃虧了?“彭德懷突然發現司令部的參謀在一起分吃花生和糖果。
彭德懷問:”嘿,哪來的?“李望擠擠眼說:”客人送的。“”有這麼好的客人?怎麼不送給我?“他順手抓了一粒花生,剝開扔到口中。
洪學智隻是在一旁笑。
一進食堂門,彭德懷不禁愣住:滿桌子好菜,還有酒。
他回頭看了洪學智一眼:”打牙祭?你洪大個搞什麼名堂?今天不是什麼節日吧?“洪學智說:”今天有貴客到。“彭德懷問:”這個客人規格不低嘛!誰?“洪學智在賣關子:”是彭老總的老熟人。“”兜什麼圈子,客人在哪?“彭德懷問。
這時,鄧華陪著頭上纏著繃帶的浦安修走出來,彭德懷一愣,繼而笑道:”噢,原來是你!
“鄧華、洪學智等人都大笑起來。
彭德懷問:”頭怎麼了?一進朝鮮就掛花?“浦安修說:”碰上飛機轟炸,急刹車時頭碰破了一點皮,沒事兒。“彭德懷坐下去:”不給你留點紀念,美國鬼子也對不起你千裏迢迢入朝一趟啊。“浦安修急忙解釋,說她不是特意來看彭德懷的,是到東北開會,順路來一下。”
順路?“彭德懷說,”這一順順了一千多裏!行了,不用描了,越描越黑。既來了,豈有再趕出去之理。“其實他也很高興。
這一說,在座的人全樂起來。”
借你光了,“彭德懷給浦安修夾了一大塊肉,說,”你不來,我可吃不著這麼好的東西。
得你付錢哪,我的標準可沒那麼高。“鄧華說:”我掏腰包行了吧?彭老總太小氣了。“彭德懷哈哈大笑。
二
飯後,彭德懷帶浦安修到檜倉外麵的山穀間去散步。從前在西安,他們養成了”飯後百步走“的習慣,一打仗,又沒心思了。彭德懷說,散步也是有閑階級的專利。
山體壁立如削,溝底流淌著不凍的泉水,蒸騰著水汽。水汽凝結在樹木的枝條上,形成了銀鞭一樣的霧凇,這是浦安修在西安絕對看不見的奇景。
太陽又紅又大,一點都不刺眼睛,看上去像是貼在西天上的一塊剪紙。彭德懷和浦安修踏著夕陽的餘暉在山間一步步走著,彭德懷很少有這樣的安適境界,他暫時忘卻了戰爭。
浦安修說:”我老是為你擔心,常常半夜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彭德懷說:”怕我死在朝鮮?我早想好了,如果我戰死在朝鮮,墓碑上就寫上:一個勇敢的農民的兒子。“浦安修說:”又想著你小時候當農民的事了?“彭德懷隻有心境特別好的時候,才給浦安修講自己的家史,講他童年的種種不幸。他從10歲起,就給富農劉六十家放牛,冬天腳凍得不行,就把腳插在水牛剛拉出來的糞裏取暖。
彭德懷說:”不知怎麼回事,別人飛黃騰達了,生怕再摔下去。我呢,倒常常想回到鳥石村去,過田園生活。“這時他們看見溝穀中有一個小男孩在打柴,他割了很多柞樹條子、榛柴,他用一根削尖了的背釺子插上,試圖背在背上,可怎麼弄也弄不好,累得呼呼直喘。
彭德懷走了過去,拍了拍那個不超過10歲的瘦瘦的小男孩,蹲下身,替他收短了背帶,幫他調整了背釺子的高度和重心,看著小男孩背起來,小男孩衝他笑了笑走了。
浦安修說:”看來你小時候也幹過這個。“彭德懷說:”我6歲時,進了姨丈家的私塾,上山打柴,從來不帶午飯。大年除夕,家裏灶冷屋寒,兩個弟弟凍得直哭,祖母就叫我去‘打秋風’。你知道什麼叫‘打秋風’嗎?“浦安修說:”家鄉人在外麵做了大官,去討點賞,這我知道。“”哪有那麼美的事。“彭德懷說,”說得好聽,叫‘打秋風’,其實就是討飯。圖個吉利,討飯時在人家門前擺幾個小碟,裏麵放點幹果,對人家說些吉利的話,然後討人家喜歡,有錢人一高興,就會賞點米,扔幾文錢。我還得自稱是招財童子。“浦安修笑起來:”招財童子可要嘴甜啊!你這嘴說得出甜言蜜語嗎?“彭德懷也笑了:”所以我要飯也要不來,我這厚嘴唇子一耷拉,愛給不給,哪來那麼多拜年話!“浦安修又笑了,忽然問:”是不是因為你這倔脾氣把你的原配夫人劉坤模也氣跑了?“彭德懷說:”這你還不知道?我這人對媳婦還是有情有義的。“”我看不出來。“浦安修說,”也許你跟她青梅竹馬,真的有情有義。“這勾起了幾十年前的舊事。彭德懷20歲時曾與一個12歲的小丫頭訂了親。他根本沒見過她,他隻認識女孩兒的哥哥。彭德懷對提親的人說,她哥哥人品不錯,長得也端正,妹妹也錯不了。用浦安修打趣他的話來說,這純粹是”押大寶“,萬一是個麻子怎麼辦?彭德懷笑著說,麻子也認了。
這女孩兒不但不是麻子,而且是個嬌小漂亮的姑娘,她連個名字都沒有,彭德懷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劉坤模,當然含有希望她成為女中豪傑之意了。彭德懷送她上了學,後來成了親,彭德懷在外麵當兵,很少見麵,平江起義後她去看了彭德懷,彭德懷又讓她回老家去了。就這樣,一別10年。
到了延安以後,彭德懷正想去接她,有一天在楊家嶺奇跡般地與劉坤模碰上了,一問才知道,劉坤模等不著彭德懷的下落又嫁了人,如今她的丈夫也在隊伍裏。
當時彭德懷好不傷感,他苦苦地等了她10年,到頭來她成了別人的媳婦。
今天浦安修又提起這段往事,彭德懷說:”這事怪不得她,也怨不得我,大概是命中注定吧!“浦安修說:”你這人,就是心眼好。“彭德懷說:”脾氣不好。“浦安修笑道:”你這人啊,總愛捅婁子,其實我最擔心的是你那倔脾氣,忘了1945年華北地方工作座談會上人家怎麼批判你了?說你平江暴動是‘入股革命’。“彭德懷說:”你知道這‘入股’一詞是怎麼來的嗎?平江暴動前,我在舊軍隊裏當團長,從當連長起開始積攢,一共積攢了70 000塊銀元,我全拿出來做了平江起義的經費。看,我成了股東,70 000銀元的大股東。“浦安修歎口氣說:”有理說不清啊。“彭德懷說:”我自己過的是什麼日子?我手裏攥著70 000塊銀洋,我一個月連吃頓肉都舍不得。平江起義以後,我家十幾口人四處流浪、乞討……我連一塊銀元都沒給親人留下。“浦安修看到彭德懷眼裏潮濕了,就勸他:”過去的事了,別再提它了。“彭德懷說:”安修,你嫁給我後悔嗎?“浦安修含著淚說:”上帝讓我嫁給你,大概是讓我跟你來修煉的,安心修煉,若不我為什麼非叫安修?我一點都不後悔。“彭德懷說:”安修,你跟我吃了這麼多苦,從來沒埋怨過半句,我嘴上不說,心裏其實是很感謝你的。“浦安修說:”回頭你把破襯褲、破襪子都找出來,我給你補好。“彭德懷說:”你待個一兩天就回去吧。“浦安修埋怨地說:”我就知道你準攆我走。“”等將來我解甲歸田時,咱們就永遠也不分開了。“他握著浦安修的手,說,”這麼多幹部,誰的家屬都不來,單你來了不好。“浦安修說:”聽說你好幾次遇險?“”又是老洪說的!“彭德懷說,”那不是常事。不過我是福將,逢凶化吉。忘了西府戰役那次了?“”你呀,“浦安修說,”1942年那回更險,八路軍總部被日寇合圍,我在山上露宿了三夜才找到你,你見了我也不說幾句安慰的話,反倒說,彭德懷的老婆可不能叫人活捉呀!“彭德懷哈哈大笑起來。
浦安修問:”你看這仗快打完了吧?不是在談判嗎?“彭德懷說:”談談打打,打打談談,怕是沒有那麼容易呀。怎麼,著急了?我還不夠老,回鄉務農也還來得及。“浦安修挽著彭德懷的胳膊,說:”一晃我都老了,像那夕陽了。“彭德懷說:”在我眼裏,夕陽和朝霞一樣美,都是紅彤彤的。“浦安修幸福地望著一臉紅光的彭德懷。
三
11月26日,朝中方代表帶著繪圖參謀們來到會晤地點與聯合國一方會校分界線圖。
這時柴成文又指著美方繪製的分界圖問:”這1043高地,怎麼也劃到你方去了?“穆萊說:”1043高地始終在我們手上啊!“解方說:”不對。昨天,我們的一位營長還從1043高地打過電話來。“”那怎麼辦?“金西說,”隻好雙方都往1043高地的指揮官那裏打電話了,看看究竟在誰手裏。“解方說:”好吧,休會一小時,都派人去打電話。“於是雙方都派人去執行。解方沒離開談判桌,坐在那裏喝著茶水等待。
過了一會兒,穆萊趾高氣揚地跨入會場,宣布說:”我已經給豪斯曼中校打了電話,他說他正坐在1043高地上喝啤酒呢,我又請直升飛機出動,並且拍了照片。“解方說:”等我們的人回來再說。“少頃,柴成文走進來,來到解方麵前,小聲說:”1043高地昨天丟了。“這太意外了,解方愣住。
金西大約看出了破綻,嘲弄地說:”柴上校為什麼不高聲宣布啊?是不是因為你們丟了麵子,1043高地不在你們手上啊?“解方沒理金西,小聲對一個參謀說:”不要緊,告訴那個部隊,不管花多大力氣,今天晚上一定要奪回1043高地。“參謀點點頭走了出去。
美方的翻譯吳中尉聽到了解方的話,他走過去,把金西叫到一旁,小聲說:”解方告訴他的參謀,今天晚上要奪回1043高地。“金西不屑地斜了解方一眼,說:”走著瞧吧。“他走回到桌前,說:”1043高地是不是這樣定下來了?“解方說:”我們還沒有聯係上,需要明天回答,建議休會。“金西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