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和平之門,英雄百戰歸來(3 / 3)

小吳說:“有買表的錢,不如買一頭小毛驢了,又能拉小車,又能拉磨,女人上山砍柴、回娘家還能騎。”

張國放又大笑起來,說:“好,一言為定!一頭小毛驢!”

小吳說:“我可沒要毛驢呀!我是打個比方,說著玩的。”

張國放又忍不住笑了。

在南下的火車上,彭德懷和陪他去開城的朝鮮次帥崔鏞健親切交談著。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村莊、城鎮,麵對那瘡痍滿目的廢墟,彭德懷說:“這一切總算過去了……”

崔鏞健說:“昨天金首相親自看過了誌願軍的授勳名單,他說,世上找不出像中國這樣急人所難的朋友。你們不吃我們的,不喝我們的,卻在為我們流血。”

彭德懷說:“有你這句話也就夠了。”

彭德懷到了開城他的駐地後,連續聽了兩天彙報。這天,李望進來對彭德懷說:“彭總,有個外國女記者要見您。”

“是那個叫金絲吉的吧?”彭德懷問。

柴成文說:“一定是她。”

彭德懷說:“她采寫戰俘的文章很厲害,這是一個有正義感的西方記者。”

柴成文問:“見嗎?”

彭德懷說:“當然見。”

他讓人馬上把辦公室收拾一下。江小帆被請來當翻譯。

江小帆一邊洗杯子一邊說:“我臨時給彭總當一回翻譯。我口語不太好,臨時找不到人了。”

彭德懷說:“你們一對都會英語,搭配得很好啊。”

這倒把江小帆說愣了:“什麼一對呀?”

彭德懷笑了:“我去戰俘營,吳信泉給我派了一個翻譯,是張國放!張國放不會與你沒有關係吧?”

江小帆說:“彭老總剛到開城,是誰告訴您的呀!”

彭德懷說:“司令嘛,大事小事,事無巨細,都要管。否則,你把我的副軍長拐走了,我這個司令豈不成了官僚主義?”

江小帆笑了起來。

這時,一個工作人員送金絲吉進來。

金絲吉“哈羅”了一聲,站在門口打量了彭德懷一眼。

彭德懷上去與她握手,說:“歡迎你。你願意到我們後方去采訪,說明你是個勇敢的人。”

江小帆一邊翻譯,一邊為客人倒水。

金絲吉的目光仍舊在彭德懷臉上盤旋,說:“我沒想到,真的看不出,統帥幾十萬大軍,把麥克阿瑟和李奇微打得焦頭爛額的大將,是你這麼一副模樣。”

彭德懷笑了:“不像,是嗎?”

“不像,”金絲吉坦率地說,“你們根本不像職業軍人,倒像是農夫穿上了軍裝。”

彭德懷哈哈大笑:“也許你說對了。我們中國的軍人不是你們美國的雇傭兵,農民翻了身,願意保衛他們的勝利果實,就來參軍。”

金絲吉說:“所以身上不帶投降書,打仗也不用先鋪上毛毯?”

彭德懷又笑了起來,說:“你是我正式會見的第一個外國記者,我希望你能公正地報道中國人。”

“我今天沒有報道任務。”金絲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說,“即使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您,這完全是個人情感的事。”

彭德懷有幾分驚訝地說:“我不明白你想說什麼。”

“我是替一個好朋友了卻一樁心願。”金絲吉從手袋裏拿出一支大金星鋼筆,托在手上,問,“將軍認識這支筆嗎?”

彭德懷接過鋼筆,立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他問:“康乃馨在哪裏?她怎麼了?”

金絲吉流著淚說:“她死了,被美國人打死了,就在三八線上的小河旁,她是陪我采訪回來時中彈的,該死的美國兵差點把我也打死,他們全瘋了。”

彭德懷的目光遲滯了,呆呆地坐著。

金絲吉說:“康乃馨告訴我,這支筆,是你送她的。”

彭德懷接過那支筆,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了。在筆杆上,不知什麼時候,刻了一行字,塗上了金粉,字跡特別清楚:彭老總告訴我,妙筆生花。

睹物思人,彭德懷心裏一陣陣難過,此前他還以為康乃馨一直在戰地采訪呢,哪知香魂一縷已經飄散在朝鮮大地上。

金絲吉唏噓著告訴彭德懷,她也有一支有紀念意義的筆,她此時把那支在日本投降書上簽過勝利者筆跡的筆亮給彭德懷看,她說她想用它與康乃馨對換,可康乃馨一口回絕了,可見彭德懷在她心目中的位置與分量。

在一旁翻譯的江小帆也感動得落下淚來。

金絲吉又說:“康乃馨對我說過,你一生沒有子女,又特別喜歡孩子,她說她將來打完了仗,回國以後,給您去當一個孝順的女兒……”

彭德懷的淚水已經止不住流下來了。

江小帆感歎地說:“真可惜,她死在和平到來之前。”

這也正是彭德懷心裏想的。

他不知道金絲吉是什麼時候告別的。彭德懷心裏一陣陣發悶,就走到外麵去。

微風吹拂著原野,碧青的草、燦爛的花在風中抖動。一條亮晶晶的小河靜靜地在天際流淌。

彭德懷一個人在外麵走著,天穹低垂,亂雲奔突。而他聽到的是一種時空錯位的幻聽,一曲綿長雋永的鋼琴協奏曲在他耳畔轟鳴。

展現在他眼前的不是草浪掀騰,而是一首沒有來得及譜寫完的五線譜,那是突然中止的一段生命的音符。

丁丁冬冬的美妙聲音是流水嗎?還是那溫馨房間傳出的風鈴聲陣陣?

這是彭德懷從來沒有聽過的旋律,陌生而又似曾相識。他漸漸明白了,這就是放在康乃馨臥室鋼琴上的那首未曾譜寫完的曲子,就是康乃馨沒來得及寫完的樂章,最後的樂章,這是用她的美麗的青春譜寫的,它應該有個永恒的曲名,啊,永恒,不就是再恰當不過的名字嗎?

一串天真無邪的笑聲自廣袤的天宇中飄來,還有那句:“我做你的女兒怎麼樣?我保證孝順。”

一切忽然都消失了,天地間靜止了一般。

彭德懷木然地立在天穹之下,不知過了多久。

7月27日,在1953年一個炎炎的夏日裏,被千千萬萬雙期盼的眼睛迎出了地平線。

板門店第一次向記者開放,和平還有保密的必要嗎?

1 000多平方米的大廳中並排擺著兩張會議桌,中間一張方桌,桌旁各立兩名助簽人員,西邊插朝鮮國旗,東邊插聯合國旗,我方的9本文本是深棕色的,美方是藍色的。

9時30分,朝中方麵各有8名佩戴袖章的安全軍官分別步入大廳的西部和東部守衛。

隨後,雙方人員從東西大門步入大廳。

朝中方代表南日和聯合國方代表哈裏森從大廳南門步入會場,在桌前就座。開始簽字。

聯合國軍一方的代表克拉克上將在他的帳篷裏寫下了他的名字,並且說出了後來盡人皆知的那句話:“我是第一個在沒有勝利的協議上簽字的美國將軍。”

金日成在平壤首相府簽字,彭德懷在開城駐地的會議室簽上了他的瀟灑的名字,他回頭問李克農:“比你替我簽的怎麼樣?”

協議在簽字後12小時才生效,槍聲在那時候才會在三千裏江山消失。

入夜,這裏顯得格外靜寂,隻有小溪流水淙淙作響。相識與不相識的人們都聚在一起,金絲吉看看表,說:“世界像嬰兒一樣入睡了,再有12個小時,就不再有槍炮聲了。”

江小帆坐在河邊,在往一個軍用挎包上繡字,是“最可愛的人”五個字,已經繡到了人字,剛繡了一撇,她不時地舉目望望遠方。在她的幻覺中,張國放正雄姿英發地驅車前進,風吹動著他那青春生動的頭發。

在前線,美國兵在拚命打炮、放槍,槍聲反而比交戰時更激烈,仿佛他們要打光了子彈好輕裝回國,又好像是用槍聲代替焰火、爆竹。

在響成一片的槍聲中,張國放在吉普車駛過綠陰下的地段,出現在開闊地段。

前麵的大鐵橋炸坍了,尚未修複。

吉普車駛下公路,駛向河床,這裏水並不深,僅及車輪。

張國放也許根本沒有發現,對麵高地上那密集的炮筒,敵人的炮口正向他瞄準。

一聲炮響,炸響在吉普車後麵。

小吳向前麵張望。

隨即排炮射來,炮彈在前後左右開花。

張國放好像要努力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甚至沒有理會小吳在喊“停車”,他下意識地舉起手腕看了看表。

“還有5分鍾……”他喃喃地說了這一句。

然而,就在停戰協定最後生效前的5分鍾,他遭到了襲擊。一顆炮彈在他的吉普車上開花。

紅色的火光、黑色的濃煙升騰起來,在夜空中顯得特別耀眼。在這耀眼的紅光中,張國放和小吳飛騰起來,消失在紅光中。

河水開始浸潤出鮮紅的血流。

一對親吻的木玩偶漂在水上。

張國放的頭揚起在水麵,他看到的是深藍的天,蜂翼一樣流動的雲,還有一輪明月。

江小帆感應到了張國放的召喚了嗎?

這一瞬間,他看見,江小帆踏浪而來,濺起一朵朵美麗的水花……那隻繡好了“最可愛的人”五個紅字的書包在她背後閃動。她的手中托著那顆閃亮的子彈頭……還有那一派紅光、紅調子的永遠失去意義的洞房……

經過多少磨難的戰俘們到了選擇他們去向的時候了,為了表示“對人權的尊重”,美國人仍然搞了變相甄別的花樣。戰俘們在經過一道大門後,左右各有兩個門,一個寫著“回中國”

一個寫著“去台灣”。

曹桂蘭走在長長的隊伍中。她身上帶著屈辱的標記。她在戰俘營事件後,被王順清這些人在茶水裏摻上了麻醉藥,趁她昏迷時,他們在她的右臂上深深地刺上了“反共到底”四個青字。

她發瘋了一般,她撞牆,她想一死了之,但秦浩告訴她,他們無法在她的心上刺字。她活了下來。

曹桂蘭走到門口了,她看見了在她視為國門口迎接她的親人。王順清等人凶神惡煞般地注視著每個走過他們麵前的戰俘。

大多數戰俘走向“中國門”。

也有走“台灣門”的。

秦浩、薛清山相互攙扶走來,他們義無反顧地走向他們的祖國,那裏的親人等著擁抱他們。

曹桂蘭走來了,她在簽字桌前,掏出一把鋒利的刀,在自己手臂上割下去,頓時扯下一張刺字的皮膚,她的胳膊血流如注。

她把那張皮擲到王順清的臉上,向中國的大門走去。

她擁抱了誌願軍的代表,失聲痛哭,祖國啊,你的兒女們衝破艱難險阻,回來了,等待他們的應該是鮮花、掌聲和最高的獎賞吧?為什麼不該這樣呢?

和平了,他們是為和平的到來付出代價的人,這代價是鮮血,是青春,是生命。

上甘嶺上上下下站滿了翹首以待的官兵,他們都在等待停火到來的莊嚴時刻。

此時的中南海什麼也聽不到,可又似乎什麼都聽得到。

毛澤東佇立在瀛台下,翹首仰望東南方,靜靜地等待著。

突然,冥冥中響起不協調的衝鋒槍聲,一梭子。少頃,複又歸於靜寂。

毛澤東登上瀛台高處。風吹拂著他的衣角和發絲。他此時此刻在想什麼?也許他在審視這場畢竟已經成為昨天的戰爭,它的功與過,它的得與失,它的今天與明天。

彭德懷一個人站在高崗上,風掀動著他的衣擺,吹拂著他的斑白的發絲。

天地間奇靜。

突然,一梭子淒厲的槍聲劃破天空。

之後,歸於死寂。

手表、座鍾、掛鍾……時針全指在了7月27日22時。

一片歡騰聲震撼天地:“停戰了——”

千萬個戰士在跳躍歡呼,人人臉上是喜悅的淚水橫流。

此處,彼處,到處是歡呼跳躍的人群。

戰場變成了舞場。朝鮮姑娘打起了長鼓,彈起了伽鰙琴,人們在火把光的照耀下翩翩起舞。

一個天真的小護士過來給一旁觀舞的彭德懷敬了個軍禮,請他下場。

彭德懷尷尬地搖搖頭,表示不會,他一生沒有跳過舞。

別人在向裏麵推他。

彭德懷毅然下場,音樂與節拍都不能限製他,他邁著軍人的正步,雄赳赳氣昂昂地從場子這一端走向另一端,像走完一個曆史過程。

所有跳舞的人全都停下來注視著彭德懷。

彭德懷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是那樣響亮。在這心髒搏動的重重節拍中,一曲他陌生而又熟稔的鋼琴協奏曲席卷了他,他默默地在心裏說:“這是永恒……”

曙光照亮了大地,火一樣的霞光融入了山川、大地和那動蕩的歲月,融入了在三千裏江山所經曆過的最為慘烈的一幕,最終融入了他心底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