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字形(1 / 3)

在我家裏,有一張桌子擺著紙筆墨硯。導演要拍一個我寫毛筆字的鏡頭。

慢慢研墨。“寫字,盡量自己研墨。研墨中能回憶起歲月滄桑,回憶起臨習碑帖的感受,可以幫助胸中‘長氣’……”

我選出一支舊筆,蘸墨後先在一張廢報紙上畫了幾個筆道,等手指和手腕都“活”了,靜了靜心,就果斷地在宣紙上寫了一個“之”字,再寫,還是“之”字……我翻開身邊的《中國書法大字典》某頁:“你看,這裏邊都是書法名家寫成的‘之’字,可哪一個也和我寫的不一樣,因為我從青年到成年,用自己的生命寫過一個很獨特的‘之’字……”

毛筆再寫,還是“之”字……

畫外音:“之”字,貴在這一波三折。我的少年很美麗很安寧,這是“之”字的起筆;但馬上就有了大轉折,我考大學不順,想找工作不順,我幹什麼都不順了,這是“之”字的那一回勾;可我沒有喪失對生活的信心,我拋別北京和親人,獨自去往萬裏之外的新疆,想從嶄新生活中鑒別美醜,我堅持謳歌自己認為是“真善美”的東西,並且沿用“最陳舊的形式”。幸虧老天有眼,沒忘記我的這點苦心和毅力。好心終得好報。於是“之”字最後的那一“撇”,把我“托”出了思想苦海。

銅牌兒

銅牌兒有鵪鶉蛋大小,上頭鐫刻了阿拉伯數碼,從“01”開始,一般超不過“50”。它係在北京鴨鴨坯的腳上,褪了毛,吹了氣兒,掛在廚房的大杠子上,靜靜的,一聲不吭。

我已是少年,和大人一樣端坐在“全聚德”的雅座兒當中。大人點了鴨子和菜肴,不久跑堂的就用托盤端來一隻鴨子。大人分辨了一眼數碼,然後朝跑堂的點了點頭。跑堂退下,把鴨子送進廚房去烤。我從第二次進店開始,就經常跟著跑堂和鴨坯下廚房。

廚房一邊是爐灶,火苗兒從火眼兒裏呼呼上竄,一排大師傅都在炒菜。另一邊是烤鴨用的爐子,大師傅隻一位,他用長竿子把一隻隻的烤鴨坯掛進爐子,用燃燒著的棗木去“撩”這些失去生命、也不知道疼痛的鴨子。真可憐。過一會兒,他打開爐門,用長竿把每隻鴨坯更換位置。每隻鴨子這麼折騰過幾次,大約也就熟了。跑堂又進廚房來了,用托盤盛著原先的那隻鴨坯,送到原先那位顧客眼前,請其過目。

經常是一聲輕輕的“哦”。跑堂一躬身兒,把托盤放到餐廳一側,便動刀子“片”起來。真好玩,也真好看。每一片都要“一含三”:既要有肥肉、瘦肉,還要有烤得焦脆的皮。而且通常要“片”到一百零八刀時,鴨子也剛好成為光溜溜的架子。為什麼要是“一百零八”呢?大人從來沒說,我隻是瞎琢磨:《水滸傳》上不是有一百單八將麼?另外,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加到一塊不也是“一百零八”麼?

那一陣兒,大人告訴說,這塊銅牌兒是為了防止偷換鴨坯。因為在早年間——估計就在清末民初,全聚德在前門肉市開業,有樓。客人到了樓上,跑堂拎著大、中、小三隻鴨坯上前,問客人要哪一號的。客人隨手一指,跑堂隨口一聲吆喝——那是給下邊廚房聽的。他嘴上吆喝“大號的”但就在進入廚房時一“倒手”,就把“中號的”遞給大師傅了。等會兒烤出來,鴨坯肯定會讓客人覺得“不對”,但也口說無憑了。這樣過了好久,也大約主客之間為此爭吵過許久,用銅牌兒標誌特定鴨子的辦法才得以風行。主客之間一切都在明處,銅牌上有阿拉伯數碼,這是變不了的。

時代仍在進化。在今天前門的全聚德,大廳中有一間用玻璃牆圍成的操作間,上邊還有“點鴨坯”三個大字。它的意思不外是請客人“點”一隻最好的鴨坯,並用毛筆在鴨子身上寫個把字,比如“福”、“壽”、“財”什麼的。等會兒烤得了還端上來,您剛才寫的字仍在。一般鴨坯幾十塊一隻,這些經過寫字的鴨坯,反倒高到了一百六十八塊一隻。寓意全在於諧音:“168—一路發”麼!

當然,本市食客對“點鴨坯”大多敬而遠之,但港台僑胞卻爭先搶後。本來麼,回來一趟不容易,一切不就為了圖個吉利麼?

有時,我會懷念昔日那小小銅牌兒,雖然隻有鵪鶉蛋大小,但也上連下啟了烤鴨服務美學的三個階段。

“作者沒什麼問題吧”

60年代初,我父母的問題初步得到落實,可我由此吃的“掛落”卻沒人理睬。

我在中國戲曲學院學習兩年,成績也不錯,可畢業時不管我的分配。原因是我屬於旁聽生,是我母親寫信給該院第一副院長張庚才進來的。後來有同學分配青海不肯去,我寫信給高教部要求冒名頂替,結果又被謝絕。怎麼辦?當時我就21歲,這時沈從文伯伯站出來說話了:趁著年輕腦子好使,先用功讀一些書,讀得廣泛一些,不要急功近利,先把知識的底子打牢靠了,以後無論幹什麼都絕不會吃虧。這話母親愛聽我也愛聽,於是一度我八麵出擊——隨沈先生學文物鑒定,隨張友鬆先生學英語,隨某名票學京劇,隨某名畫家學國畫和書法,隨某某名入學舊體詩詞……母親說:家裏也不缺我這一口飯,隻要你學得上癮,就一直學下去,學到30歲:40歲也無妨。

母親把我用毛筆字在宣紙上書寫的舊體詩詞(也是我自己寫的)張貼在屋子的牆壁上,一來了老朋友,第一件事兒就是請人家看。這件事金克木先生在四十年後還記得很清楚。汪曾祺先生也曾用毛筆給我寫信,稱讚我的“字第一,詩第二,戲(指我寫的戲曲劇本)第三”。一時之間,幾乎全北京文化老人們,大約都曉得“子岡有個能寫舊詩和毛筆字的兒子”了。母親對此似乎很得意。

但我就對一件事老大的不樂意。60年代初期《詩刊》開始登一些舊體詩詞。每逢新的一期出版,我都仔細看上幾遍,其中多數都是前輩人的作品。老實講,沒多大意思,格律有不對的,立意更少有高明的。於是,我轉托人送上幾首習作給《詩刊》主編。沒多久,相識的一位編輯傳來消息,其中幾首已經發排,讓我靜候佳音。不料,後來又吹了,編輯回信附上主編的一紙便條,其中有“作者沒什麼問題吧”字樣。

這事兒讓我很生氣。明明主編是問的語氣,可跟著問號就撤稿,言下之意就是作者有“問題”。我能有什麼“問題”呢?不就是暫時還沒有工作麼?難道這就是我的“問題”?難道這就是不能發稿的原因?我抓緊自學,難道有了錯處?難道我必須每時每刻置身在既定單位的既定日程的管轄之下才算沒“問題”?

這張便條我一直留存著。那位長者是我父母的朋友,我對他一直懷著深深的敬意,這種思維習慣也是那個時候的大勢所趨,如今我卻實在不敢(更不願)恭維。如果現在還讓它占有市場,不僅文藝個體戶沒了生路,廣大下崗工人也甭活了。

憶當年,我怎麼遇到了她

當女兒即將大學畢業的時候,回憶和妻子的初遇,心裏有種說不清的感覺。

那是在1975年,“文革”疲憊地爬著,人們希望它早點進入墳墓,但誰也不敢說出口。我那年32歲,經曆了在新疆動蕩的8年生涯之後,調進河北固安縣教中學。固安離北京110華裏,騎自行車四五個小時就可以到。我從新疆調固安,看中的就是它和北京的“近”。

固安的領導也不傻,他們知道這些“原北京青年”並不想在這兒紮根,而僅僅是想利用固安做跳板,呆上兩三年,再找機會調北京。縣委幹部笑吟吟的,一方麵對符合標準者照調不誤;同時又用事實告訴這些青年,走之前要做“貢獻”。這不是指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而是需要通過家庭在北京的各種“能量”,幫助縣裏搞工業器材。比如我,雖然名分上是縣城中學的政治教師,可學校領導硬讓我為校辦工廠“跑外”。

作為對策,我不願意把“跑外”幹得太久。因為輕易就能“跑”來器材,那就永遠別想走了。唯一的“正道兒”是結婚,和具有北京戶口的女子結婚,先分居若幹年,相信總有團聚的一天。王寶釧苦守寒窯,不是在第十八個年頭上苦盡甘來?何況孩子隨女方,在北京有妻子和孩子,男的在外邊受苦累,心裏也總有盼頭。

為此,我發誓一定要找個有北京戶口的,每次回北京休假,便多方托人介紹。幾乎沒條件,我總是說“隻要不是麻子,掃馬路的都成”。事實上,心想“即使是麻子,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還真有人給介紹了。見第一麵時望去,還行,既不是麻子,也不是掃馬路的。聊到人生經曆,對方也表示理解。但我又講到自己父母,雖然30年代入黨,可50年代被打成右派……這一講,我立刻感到對方心裏一震,頓時情緒“沒”了。雖然分手時還禮貌地說一聲“再見”,第二麵就再不肯來,總是托中間人轉述一個一聽就是假話的理由。中間人也經常怪我,為什麼一見麵就和盤托出,為什麼不先培養感情,“這話兒日後慢慢說不好麼?”我的回答是,“這話兒”是新疆天山上的冰大阪,第一次過不去,以後再爬就更費力。我希望嘎崩脆,過去了就繼續談,過不去就別瞎耽誤功夫。中間人聽了,搖搖頭又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