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萬古江流(1 / 3)

一張照片。麵對長江,船頭上我和一個中年人合影。他是中共原延安縣委書記、地委書記,後又任中共陝西省委常委和宣傳部長,前不久才調任中國作協黨組副書記。今夏,我們參加了《重慶晚報》舉行的筆會,會後順流而下,暢遊長江。那是在傍晚,船頭僅我們兩人,我談起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藏書,以及自己準備寫作的書。

在我的書架的最高—排,經常擺放著一些我認為是最好也最高的書。在圖書館書架的最高一排,經常擺著人類各個時代文化的結晶,它們是人類各個時代各個領域的文化的基本成果——我對之高山仰止啊!我在進入中年以後,尤其是在寫作和出版逐步“通暢”之後,開始考慮的就是:如何讓自己的寫作,最終也“落(結束)”在這些“基本成果”之中。

比如研究京劇,我出版這類書籍也確實不少了。當京劇發生危機之時,寫這方麵的書就不能停止在欣賞層次,就必須接觸到振興的如何操作。不能光說“美”,更要說“準”、說“真”和說“狠”。目前我正在寫作50萬字的《京劇與中國文化》。下一步,還要寫《梅蘭芳與二十一世紀》,並與此前出版的《梅蘭芳與二十世紀》、《梅蘭芳百年祭》合在一起,在2000年以《梅蘭芳三部曲》(共60萬字)的形式推出。

書記讚賞了這些選題,認為它們的寫作和出版,會和眼前的萬古江流一樣,會興許“留得下”。我說幹完了這兩本書,如果身體還許可的話,我還想做兩件事。一是回到重慶,根據我母親在抗日戰爭中采寫新聞的故事寫一個長篇,因為母親生命的秋天是在重慶度過的。二是想回到新疆生產兵團重新生活——我曾在那裏貢獻了青春——然後寫一部研究屯墾戌邊的大書,從左宗堂寫到王震,從塔裏木寫到北大荒和海南島。我相信,這將同樣是一部厚重的書,也會如同眼前的萬古江流一樣。

稀客

北京。1965年2月下旬的一個夜晚。我吃完晚飯獨在自家的小院裏,就聽見有人敲門。開門一看,不認識。來人穿著一件軍大衣,胡子拉茬,領口上沒有紅領章,身後還站著個警衛員。警衛員身後停著輛“吉姆”汽車(官定的“部長級”用車)。

“彭(他念成了“盆”)子岡同誌,是住在這裏?”

見我沒有異議,他不得同意便徑直往裏走。我不由得向後“讓”了一步,同時給正在北屋的的母親遞話:“媽,有客來了!”

“哪位?”母親一邊說話一邊擰亮北屋門口的燈,我瞥見母親頭上頂著一塊擦腳布,想來她剛給煤球爐子擻了火——這是她冬天在家裏的一貫扮相。

“——稀客!”來人大步向前,霎時進入門燈的照耀區。

母親驚訝更兼喜悅的聲音:“司令員!”

我就是在這天一早,騎車剛把母親寫給王震的一封信,送到他在西城成方街的家中。沒想到,他當天晚上就趕了來!

母親認識王震麼?

母親和父親早就認識他。當年—1938年,我父母在武漢剛入黨,恰巧王震有事過武漢,他們見過麵。解放初期,王震任新疆軍區司令員,兼任中共新疆分局第一書記。母親則參加中央訪問團來到新疆。返回後在報刊寫過不少文章,王震在新疆看了很高興,還專程寫信表示感謝。1955年,王震奉調進北京,擔任新組建的國家農墾部部長;1957年,我父母雙雙被打成右派。此後雖在同一個北京,但從母親這邊講,已經自慚形穢了。

母親寫信給王震,是說關於我的事兒。

——我1960年高中畢業,雖然功課很好,卻隻考上一個不怎麼樣的大學,心裏挺賭氣。誰知這學校後來在高校調整計劃中屬於“下馬”行列,為縮減學生人數,於是便挖空心思讓我退學。父親找過學校,問可是因為他和我母親的“問題”牽連到我。回答否,隻說我身體不好,中學時體育免休,還舉了一個與我同班的女生為例——她也身體不好,同樣得退學。無奈,我便悻悻退了,但那女生退學後不久,又悄悄被學校“召”了回去,原因是她爸是個十四級“革幹”。用今天的話語形容,那女生純粹就是個“托兒”!

我回家之後,反倒因此發奮起來。一方麵,母親立刻去找張庚(中國戲曲學院的第一副院長),請他準許我去那裏旁聽。母親和他恰巧也是1938年在武漢認識的,張沒二話,就同意我去旁聽了。另外,我因為不住校,業餘時間頗多,所以又在傳統文化上“全麵開花”:從沈從文先生學文物,從陳半丁先生學書法,從聶紺弩先生學舊詩。此外,還從張友鬆先生學英文。

雖然學了許多,卻不能得到一份兒工作。戲曲學院按照國家規定,不負責對旁聽生分配。而街道上能夠分配的工作,我又看不上眼。這樣,我就在“社會青年”的位置上停頓了好久。

這兒得解釋一下什麼叫“社會青年”。那年月,任何人必須曆史清楚,在個人的履曆表上,不能有一點空缺,哪怕是一半年,哪怕是三兩個月。這段時間之前你在哪兒,之後又到哪兒,證明人分別是誰,一點也不能含糊,一旦發現疑點,就說明你對組織“不老實”。而“社會青年”,就是自身曆史上先一步上有了空缺的人。比如你沒考上高一等的學校,也一時沒找到工作,在家裏閑了一小段時間。這樣一來,等以後再找工作時,對方就要審核你:“這段時間幹什麼來了?誰證明你沒有幹壞事?”這裏的“誰”,必須是一級組織。用當時的觀點看,任何人任何時間都得在組織的管轄下,沒組織的人雖不一定是壞人,但至少屬於“幹壞事的嫌疑人”。如果這個青年後來遇到入黨或提幹的審查時,這段“社會青年”的經曆就會給他找來大麻煩。

我就處在這樣的壓力下,我父母在單位中受到的壓力比我還大——“你們自己都這樣了,難道讓你們的孩子還這樣……”父母不得不向他們的社會關係求援。

沈從文先生曾向他所在的曆史博物館建議收我做其助手。因為我能聽懂他的湘西話,因為我認識他的那毛筆字,因為我古文根底還行,可以讀懂沒有“句讀”的古書。但是沈先生說話的“力量不夠”,沒成。

陳翰笙先生是20年代入黨的老革命家,他當時主持國際關係研究所的工作。他向人事部門建議收留我進其圖書館做管理員,因為我的英文也有了一定程度。陳說話是有分量的,但更有分量的是黨的階級鬥爭學說。所以陳的建議,還是被委婉地拒絕。

母親著急了,一次偶然在電視上看到新疆新生活的圖景。她動了興致,問我敢不敢去新疆?

我一聽,猛然也覺得新疆不同於一般省份的農村。新疆色彩豐富,有那麼多的兄弟民族,載歌載舞,農林牧副,瓜果梨桃……這和京劇的生旦淨醜、唱念做打,總有些相似。這樣一想,便貿然點了頭。

見我點頭,母親拿筆就給王震寫信,問能不能介紹我到新疆南部的塔裏木河。寫好之後,母親告訴我王震的住家地址,我當時就送了去。

母親把王震領進北屋。

“徐盈同誌呢?”

“晚飯後剛出去了。”

王震問這個院子的來曆:“這是私房?有幾間?”

母親有點尷尬:“是1953年用積蓄買的,一共七間半。”

王震坐下:“我剛從羅(瑞卿)總長那兒過來。”

我知道,羅瑞卿那所院子,離我們這兒很近。

“我正在養病,部裏的事情一般不管,由幾個副部長抓。”

母親一聽這口氣,認定王是在推諉了,不由得說話有點急切:“司令員!我和徐盈,當年都是在總理領導下工作的,是在國民黨眼皮底下搞采訪寫文章的……”

“你們對革命有功!”

“可為了讓一個孩子參加工作,就受到這麼多的阻攔?這是為什麼?”

王震沉默有頃,然後緩緩地說:“新疆南部的阿克蘇——你去過的。如今駐紮著農一師,是我當年的老部隊——三五九旅。現在,他們的人事科長正在北京開會,七天之後就回去。如果你們同意——“

王不再言語,隻把眼睛打量著我母親和我。

母親突然猶豫了,大約心裏在想:“怎麼?隻有七天!未免也太快了吧?”

我一拉母親衣角:“我去!”

王震看到這一細節,笑了:“好,勇敢就好!我的孩子就都像我,很笨,但是勇敢。你的孩子不但聰明,看來也很勇敢,很好嘛!”

結果七天之後,我果真獨自一人,拋別了北京,拋別了近年剛剛學著的傳統文化,跟著剛剛認識的人事科長就直奔烏魯木齊,然後又從烏魯木齊南下到阿克蘇,最後又從阿克蘇下到塔裏木河墾區。這一個單程,就走了十二三天。

在基層農場呆了三個月。當我成為基層的“五好職工”和“學毛主席哲學著作先進分子”後,我給王震寫了信。沒想到王震很快複了信,給我抄錄了一段毛主席語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2們的”,還在我的信上做了批示。這批示不是寫給農場領導的,隻是寫給我個人的,“你留著,三年五年,十年幾十年後,再拿出來看看。”

第二年,“文革”陡然爆發,農墾部也亂了套。王和一位副部長“自己跟自己”鬥起來。王震讓農一師師長的女兒(師中學學生,剛巧串聯到北京,就住在王家)去找我母親,講“告訴城北,要他趕快回來,住到我這裏,幫我抄大字報。至於新疆那邊,我會給他請假的”。母親很高興,立刻告訴了我。

我那邊請假則不太容易,最後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算跑了出來。等到回到北京,形勢已經變化。中央給王震和那位副部長“各打五十大板”,“誰也不許再說了”。這時我才知道,敢情那位副部長,和我父親也是老相識,他比王震的資格似乎更老一些。我父親抗日戰爭時到五台山八路軍總部訪問朱德時就認識了他。但這麼一來,中央都當了“和事佬”,我就沒“事兒”可幹了。

在北京閑住了幾個月,臨近春節。北京開始轟外地人(我已然變成新疆人)。但新疆武鬥升級,又盛傳王震是“五·一六”第六號黑後台(凡是王震個人介紹進新疆的北京幹部子弟——諸如張聞天的兒子、楊尚昆的兒子、胡繩的兒子,就都成了當然的“五·一六”分子了)。我實在回不去。無奈,我隻能浪跡天涯,在祖國二十二個省市徜徉了一年半。

後來,等我遊蕩到了山西,正趕上黨的“九大”開幕,王震成為主席團成員,閉幕時又被選為中央委員。我以為這是我返回新疆的最佳時機,便從山西太穀農村徑直北上包頭,又經呼和浩特、蘭州抵達烏魯木齊,最後回到了塔裏木河農場,果然沒有再吃眼前虧。

幾年之後,我再度回北京探親。這時,“文革”還在折騰,作為老百姓早已喪失最初的激情。我的年紀也超過30,不能不想想終身大事了。重要的前提是,我還想當一名北京人。為了這,我就不能在新疆安家結婚,必須設法調回關內。這時的王震雖然已被“解放”,但閑住在北京太平莊四號院,與著各數學家華羅庚教授合住一棟二層小樓。我去時,王震正好坐在他這半邊的台階上曬太陽,身邊的花壇裏種植著老玉米,旁邊還擺著一把從大寨帶回來的钁頭。我談了自己心思,他停了半晌,才回答說:“我還沒工作。再說,中央也有明令,不許我再插手新疆問題。”

我離開了他,但沒有回新疆。我一直在“跑”自己的調動。終於在一年多以後,調進了河北固安縣。這時,王震已經成為國務院諸多副總理中名次居中的一個,家也搬到東四十一條的一個四合院裏。我又去看他,門衛把我領到第二進院子垂花門旁的一個客廳,不一會兒,王穿著舊布鞋就出來了。他很驚訝我能“自己把自己”調到了北京近邊,又問我現在還參加體力勞動不。我有點沒好氣,心想你不幫我調動,還問我這個。便據實回答說:“縣裏的幹部不拘大小,隻要不犯錯誤,就沒有再動手幹農活兒的——那會被農民瞧不起,認為是沒出息。”王聽了不言語,把腳從鞋裏抽出來,雙腳蹲在軟軟的沙發上,不知在想什麼。

又幾年,一舉粉碎了“四人幫”,我寫了個京劇劇本,寄到中國京劇院。沒一年,文化部就把我調進北京,安排在中國京劇院當編劇。這時,王震的“官兒”越做越大,進了政治局。聽說他搬進六部口董必武生前住過的那個大院。我沒去找他,他忙,我也沒什麼事兒要麻煩他。這人哪,既要相信緣分,但緣分也應在該“盡”之時使之“盡”掉。這時的我,也一門心思隻想把工作、生活都搞好。要想做到這一點,就隻有靠自己啦。

當然,數年之後,我和王震還有一麵之緣。地點在人民大會堂的某個廳,是幾個墾區歡迎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去基層深入生活。王震作為第一號首長參加並講話。最後在即將散會時,我上前自報姓名,表示希望重返新疆。他拉著我的手,“你不是在什麼劇團當編劇麼?想回新疆,好,好——”他一回頭,看見陪同的農業部部長何康,“你給安排一下。”何部長點頭,他走了,大家散了。這事兒後來也沒下文,我也再沒看見王震。

自比杜甫

我曾是狂人。

一度自許“與京劇同生死”。當年(20來歲之時)我學了京劇,並準備為之獻身,下大功夫,吃大辛苦,做大事業。為此我才拋別家鄉,獨自去往新疆塔裏木河,去親近並準備去描繪那工農商學、瓜果梨桃的五色紛披的當代生活。

一度還曾自許“舊詩直逼古人”。我崇拜聶紺弩,是因其舊體詩獨具一格。欣賞他被打成右派而詩心不減,以北大荒那樣一個荒涼窮苦之地,竟寫出昂揚的勞動詩篇。我之肯去和願去新疆,也有一點要和聶公比試的意思。我曾從聶公《北大荒吟草》當中節錄出許多優秀對聯,也從自己進疆後所寫的七律當中,刻意製作出若幹對聯,以它們與聶公的並列玩賞。後來,我還把這兩組對聯並列抄入一篇文章,證明自己寫舊詩在許多地方秉承了聶詩。

我在“文革”中遇到極大的困難——從新疆回北京探親,假滿之後,北京轟外地人返回原地“抓革命、促生產”,偏巧新疆武鬥升級,我該到哪裏去?是母親教誨我“咱們雖有困難,但不能沒有理想,你就去認識一下祖國吧”。於是,我從此“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了一年半。直到黨的“九大”開幕,我才從山西安然返疆。在這一年半裏,我走了二十二個省份,流覽了自然風光,看了縣誌,調查了許多兩派武鬥史,結交了很多“逍遙派”的好友。我還一邊走一邊寫我的舊體詩詞,還在黃山和南京畫了一批水彩寫生……我把這一年半的流浪呼為自己的壯遊。對比李白,並不感到羞愧。

“九大”開幕時,我正在山西太穀農村,當時我正看望插隊中的表弟表妹。白天和他們一塊下地勞動,晚上就以聊天打發光陰。陡然間“九大”開幕,天真的我們也陡然興奮起來,真以為世界從此進入了新階段。我們當即打著手電去公社報喜,隨後又自編自演了一台小節目。其實不能說“台”,農村沒有舞台,山西農村到處都是深溝,不小心掉下去就要喪命。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天真地欣喜,還是慶祝不止。尤其是我,立刻想到要以實際行動體現慶祝。用什麼實際行動呢?隻有迅速返回新疆,不回北京和母親告別了,就從太穀上火車,經太原北去包頭,西轉呼和浩特奔蘭州——走這個北線,不走通常經鄭州、西安奔蘭州的南線。我在火車上詩興大發,想出了一首七律。是先想好了其中的一個對聯(七、八兩句),然後才連綴成篇的。七律(返疆)是這樣的:

大旱雲霓盼若何?

年來遊曆苦折磨。

一腔熱血填辭賦,

滿腹忠忱度坎坷。

欺謊已於今日滅,

歸家不許半時拖。

還經呼市穿烏市,

即赴黃河奔塔河!

讓我得意不止的,就是最後兩句。呼和浩特被簡稱“呼市”,烏魯木齊被簡稱“烏市”,塔裏木河被簡稱“塔河”——不但把簡稱用到七言詩當中,而且合乎平仄格律。再者,這首詩所描述的,恰恰說是我當時的返疆路線,沒有一點牽強、虛偽的成分。

我為什麼首先想出最後兩句呢?因為昔日中學語文課有一篇杜甫的七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

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灑,

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

便下襄陽向洛陽。

杜甫這首詩,最讓人難忘的也是結尾兩句。離開中學十多年,這兩句依然刻在腦海深處。一遇到合適時機,它自己就跳出來。我是從包頭經呼和浩特奔蘭州的途中,不由自主想起了這兩句,隨手也就把歸程中的幾個地點做了簡化。出乎意料並讓我大大驚喜的,是這幾個簡化新詞合乎平仄,於是就先形成自己詩中的最後兩句。有了這兩句,然後再向前延伸,於是通篇也就“有”了。

記得在火車上,真是如同老杜一般“漫卷詩書喜欲狂”,想不到在杜甫的千年之後,竟然又站出來一個徐某人與詩聖唱和!我這兩句真是——敢比杜甫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