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攝像機平移著拍我的書櫃。我說,重點應該拍我的藏書。我從頂層取下一些,都是文學界前輩的簽名本,最初多是送我父母的,隨後又改送我和妻子。這是一個過程。
我說,自幼在沒讀過前輩的書之前就認識他們。隨後在“文革”中,又認識了這些前輩的人品。“文革”後前輩出版了著作,我今天閱讀時,就把讀書和讀人結合到一起。這又是一個過程。
書櫃中排列著一排排的書,書之前還有一些小擺設、小玩意兒。每一樣都有一個小故事。我信口講了幾個,記者有興趣,還讓我講。我說這屬於“餘興”或“餘墨”,正經事兒可不在這兒。
《北大荒吟草》
我自幼讀了一些唐詩宋詞,但僅限於欣賞。上高一時趕上大躍進和全民寫詩,學校的老師寫了些七言詩貼在牆壁上,同學們仿而效之,其中就有我。我以後再閱讀和試做,也就注重古詩的現代化。格律首先得對,但感情上更要貼近現代人。
60年代初期,我的這種心氣兒,因一偶然事件又湧起高潮。《北大荒吟草》是手抄稿,並非國家正式的出版物,作者聶紺弩。這是他50年代末自北大荒歸來之後,重新吟就的一本七言律詩集。作者從琉璃廠購買了若幹宣紙製成的小冊子,請朋友用毛筆把自己的詩抄寫在上邊,然後在朋友中傳閱。聶的老伴周隱,是一位資格很老的革命者,也在1957年被劃右派,當時在全國政協文史研究委員會工作,和我母親同一間辦公室。不久,這本東西便輾轉來到我們家。我一看如獲至寶,吟誦再三,內心的激動真不是用“字字珠璣”就可以表明的。我父母不懂舊詩,準備如期歸還。我急忙阻攔,找出一個日記本,手錄了下來。這就是說,聶的“手抄本”我歸還了,我自己的“手抄本”則珍藏在自己身邊。
我為什麼由衷欽佩這本詩集?就在於它用舊體“前無古人”地反映了新生活。以前,也有以負罪之身吟誦的舊體詩,但寫的多是發配到不毛之地的感懷。聶詩不同,一方麵,他確是下到邊遠的地方勞動;但不料這些最基本的勞動形式,又反過來激動了詩人本身。作者采取了謳歌這些勞動的態度,這居然引帶得我也期望有一天,去深入和反映這些勞動,並以自己的體現和聶伯伯“一較高下”。
所以數年後我去新疆時,行李雖然是簡而又簡,但沒有忘記把它帶上。我知道自己到達新疆之後,免不掉要參加類似的勞動,這些詩歌正好拿來參考。後來我果真寫了,和聶詩比照著寫了——聶寫的幾乎都是七律,其中兩聯尤其值得玩味;我呢,仿效著也隻寫七律,也同樣在其中兩聯上用功。
六月百花初嫵媚
漫天小咬太猖狂
為人自比東方朔
與雁偕征北大荒(聶之《鋤草》)
春雷隱隱全中國
玉雪霏霏一小樓
萬裏雷池終不越
一朝天下幾周遊(聶之《推磨》)
尋來殘雪和泥捧
碰到濕柴用口吹
風裏敞鍋冰未化
煙中老眼淚先垂(聶之《地裏燒開水》)
失手自驚鮮血腿
俯身為裹碧紗巾
其實塞上春三月
大姐遼東夏一塵(聶之《懷夏一塵》)
禾苗曉露粼光閃
茅屋炊煙直線升
今日上肩坎土曼
昨宵放水煤油燈(我之《晨鍾》)
溫水一盆同燙腳
鳴蟲遍地供催眠
少時水冷情猶熱
今夕夢殘誌更堅(我之《睡前》)
占將寬壟衝前陣
揮得銀鐮做滾刀
勞動自存音韻美
節拍掌就倦容消(我之《老兵》)
小休大擺龍門陣
繪色描聲豹子灣
老蔣雖驅江海外
新修猶在眼眉前(我之《指導員》)
不多引錄。聶寫了百多首,我也寫了百多首。
再後來,當“文革”中我從新疆武鬥中逃回北京時,從阿克蘇乘飛機出來,行囊僅一個小書包,但書包中就有這個日記本。我當時狠心發誓再不回新疆,並打算周遊一下祖國。我相信真到周遊之時,這小本兒會對我認識和吟誦山河有用的。
後來,等我果然去周遊全國時,這個小本也果然在身邊。
又若幹年之後——我已在中國京劇院工作了多年——當羅承勳先生搜集整理聶詩全集時,也曾征詢於我。於是,我拿出這個“版本”,證明百多首聶詩的發展脈絡。這時的我頗有點驕傲,因為當年用宣紙抄成的那些小冊子(也即是聶當年的第一個“手抄本”),肯定都在“文革”中灰飛煙滅;唯有我的這個日記本(第二個“手抄本”),走新疆、遊全國、最後調回北京——三十年後居然還在。唯有它才是當時聶詩的真實記錄,說它是“海內孤本”當不過分。
三十多年過去,聶伯伯也去世多年,連我也從中年步向老年。讓我向陰冥中的聶伯伯道一聲謝:“後學城北向您致敬。”
《彩色的詩》
在艾青的著作中,《彩色的詩》這個小薄本的詩集實在算不上重要,但是它在我心裏的分量卻沉甸甸。
那是1981年7月初的一天,父親上班去了,母親病倒一年多,獨自躺在北屋裏。大概九點鍾光景,我正在院子裏的棗樹下寫東西,我把時間抓得很緊。我與母親約定:有“事兒”(喝水之類)就喊我;即使沒“事兒”,我也會每隔一會兒就去屋裏問一聲。我坐在破藤椅中,椅子的扶手變成了“桌子”,我“打磨”一段京劇唱詞。當時我是中國京劇院的編劇,正跟著老編劇們學習。我們不坐班,一星期就聚會一次,但我得抓緊平時的工作時間,因為在編劇組裏,數我年紀最輕,資曆也最淺。我父母讓運動擔擱了二十一年光陰,我在相同時間內吃了“掛落”,得抓緊追上去。
這時院門被推開了,艾青由夫人高瑛攙著走進來。他一眼看見我,留神我稿紙上寫什麼。我如實講了,他笑著點點頭,“你母親呢?”
我頭前領路,同時高聲嚷著:“媽,艾伯伯來了!”
母親在床上仰起頭,費力伸出一隻手,和艾青夫婦握了握手。我給他倆搬了椅子,沏了茶,就又出屋幹自己的事兒去了。我還是每隔一會兒進屋一趟,看有“事兒”沒有。
最後那次進屋,見艾青正費力站起身子,同時用手一指高瑛的書包——
高瑛連忙從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書:“子岡大姐,這是老艾新出的詩集,送給您的。”
我替母親接過來,連說“謝謝”。事實上,母親病後,老朋友送給她的著作,通常都是由我代接並代讀的。
艾青夫婦走了。我把詩集拿到院子裏,是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的,定價才0.29元。都是極短極短的詩。比如《蛇》,隻有八行:
柔軟——
像草間流動的水
精細的織物
像蠕蠕而動的花繩
像風吹拂的水
震動的波紋
無聲的運動
帶著莫測的心
這是詩中的“小品”。從一般人不會“起”的地方“起”了,在一般人不會“收”的地方“收”了。
他與眾不同,所以他是艾青。
這一集都是這一類的詩,美不勝收。我後來給我母親代筆了一篇文章,其中說到她病好了之後,也準備寫一集《彩色的散文》。記得母親初病的那兩年,我替母親代筆了一些文章。有人問是她口授的麼?我現在告訴您,她當時說不了什麼話了。我通常隻是坐在床邊默默地望著她,回憶著她的一生,湧動著她的若幹名篇中的文字——就這樣“拱”著自己的情緒,於是文字也就不知不覺“出來”了。
母親和艾青投緣。他們認識於1947年的張家口。那年,母親和幾個美國記者,乘坐美國的一架軍用飛機,由北平飛過去,在那兒過了春節,會晤了聶榮臻、羅瑞卿等領導和艾青等文化人。這是第一段。其後北平解放,艾青擔任了全國戲曲改革委員會的委員,母親那時是人民日報分管戲曲的記者,常見麵,這是第二段。“文革”臨近結束,艾青到北京治病,在北京文化圈引起一陣兒不小的轟動,他住所離我家很近,母親就常去看他。並且主動介紹“我兒子也是王震介紹到新疆的”,把我引薦給艾。本文寫的就在這一時期。還有最後一段:母親去世,我找艾青給母親“寫幾句話”。艾答應了,但不知寫什麼好。他是新詩人,不會挽聯那一套,於是用毛筆(豎)寫了這樣兩行:
你在冬天走了
春天還會遠嗎?
我把它掛在北京醫院告別室的遺像下麵,每個來和母親告別的人,走到這裏都忍不住多看兩眼。因為它是“不是詩的詩”,它大氣而厚重,更何況是艾青的親筆。
《季羨林散文集》
季羨林先生,如今被報紙“炒”成“東方文曲星”(之一),對於從沒見過他的人,真如夜空北鬥般高不可攀。我如何得以認識他老人家?——卻因妻子而起,這不能不說是有點“怪”。妻子是一家雜誌社的編輯,經常向他約稿,也以散文描寫過他,雖然平時接觸機會不多(也不敢多),但承蒙看得起,當後來一本專門談他的文集在策劃之際,季先生就親自點名要妻子“也寫一篇”。
我和季先生接觸就更少,但觀察時卻喜歡通過比較而求索。因為季先生住宅旁邊,就又有一位和他“外觀”十分近似、內核上卻頗不相似的人,那就是金克木先生。他倆如今是鄰居,都住在北京大學的朗潤園,二位研究的都是印度文化,都懂得梵文,都經常穿一身很舊的藍“的卡”製服,同進又都活躍在近年的文壇。但季先生集中力量寫“大部頭”,金先生則擅長寫短文。季先生一切行動有計劃,時間抓得十分之緊,他每天早晨三點鍾就起床寫作,他一開桌燈——可能就是未名湖畔最早的燈光。金先生則喜歡與海外、天外來客漫談,包括在電話中漫談。季先生身體還好,布衣蔬食,在校園內常靠一輛破自行車代步,我曾親見他一蹁腿就上車的身影。金先生則好靜不好動,他樂於在秋雨瀟瀟中一個人在家裏擺圍棋的棋譜,研究韓國圍棋的進步究竟在哪裏。季先生寫書時要查書,他家就有一個占地一個單元的私人圖書館。金先生早就沒有體力去跑學校的圖書館,他家裏也有書,但擺放得雜亂無章,然而金先生的本事,就是能透過雜亂“一把”就抓住事物的本質,經常從一個早已被時人遺忘的角落談起,一扯一跳,就飛升到最最風光又最最規律的事情上去。季先生參加活動有嚴格的選擇,標準應該是活動自身有沒有文化價值。一般的請客吃飯他都謝絕,說到理由,隻一句“沒時間”。這最初可能有點不禮貌,但慢慢地也就被請客的那一界人所承認——“誰讓人家是季先生呢?”如果決定去參加,就準時到會,規規矩矩坐在那兒,不苟言笑,身子像釘在了椅子的靠背上。一次,城裏的“三聯韜奮圖書中心”新址大樓開幕,他去了,和費孝通等並排站在主賓席上,麵對著台階下幾百名站在寒風中的參加者。他依舊是一身舊的藍“的卡”服,隻不過頭上戴了一頂藍色製服帽子。老式的,很“紮眼”。他站著站著,忽然伸手把帽子摘下來,不是怕帽子因老式而難看,而可能是忽然想起鄒韜奮這位前賢,覺得戴帽子不禮貌。於是,把帽子捏在手裏頭,一直堅持到開幕儀式結束。金先生,近年出門同樣很少,但選擇標準似乎主要是興趣,他關注有哪些人參加,有沒有能和自己“講得來”的人,自己能否獲得感興趣的新信息。
下邊集中談季先生。他是學問上的大家,這一點無庸置疑。但他的學術著作我不懂,隻好免談。另外,就一般人而言,讀季先生最好是讀他的散文。承他看得起,曾簽名贈送過我和妻子許多書,但我經常看的僅是《季羨林散文集》,精裝本,31萬字,幾乎收錄了他幾個散文集子中的全部重要文章。
他在自序中坦率地評論自己:“我的文筆可能是拙劣的,我的技巧可能是低下的,但是,我捫心自問,我的感情是真實的,我的態度是嚴肅的,這一點決不含糊。我寫東西有一條金科玉律:凡是沒有真正使我感動的事物,我決不下筆去寫。這也就是我散文不多的原因。我決不敢說,這些都是好文章。我也決不說,這些都是垃圾。如果我真認為是垃圾的話,當然應該投入垃圾箱中;拿出來災禍梨棗,豈非存心害人?那些虛偽的謙虛,也為我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