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前兩年我寫出《老字號春秋》之後,關係反而越來越密切的一家老字號。我曾給北京老字號的萌生時間開列了一張表格,從四百年前到二百年前的有十多家,從二百年前到清末民初有一百多家,民初之後就衰微了。唯獨仿膳,誕生於1925年,顯然是其中“小弟弟”。顧名思義,它仿效的是清宮的禦膳房。今天北京眾多老字號都在不景氣,唯獨仿膳的經營卻,連創北京市的最好成績。我現在正為仿膳寫著一本書。
我來到仿膳,在門口遇到龐總,握手。我說,過兩天要去蘇州和杭州,屆時肯定要去“樓外樓”,問龐總要捎去什麼話。龐總說,我們兩家一南一北,一在杭州一在北京,都是所在城市老字號當中的成績優秀者。願我們兩家更緊密地結合,取長補短。我則說,京劇有一出《南北和》。龐總說,沒說的,一定。
我領電視台看了烤小燒餅的過程,是半發麵,烤時要抹糖水,一可以使燒餅結“嘎吱”,二可以去“酸頭兒”。
八仙桌
新東安市場開張了,老東安市場裏的東來順飯館不見了。我時不時想起當年那裏的一張八仙桌。
五十年前,當我剛有飯桌高的時候,忽然對那裏的一張八仙桌有了興趣。它擺在一上樓的拐角處,油漆都掉沒了,可擦得極幹淨。我踮起腳尖仰望,上邊是一排排的藍花兒瓷碗。我隻能看見碗邊兒,但不同的碗裏發出的是不同的香味兒。大人從各自的飯桌走過來,手中都端著一個空碗,然後從藍花兒瓷碗中東舀一點兒西舀一點兒,最後再“攪合”一陣,才走回自己的飯桌,涮羊肉才正式開始。稍後,我得知藍花兒瓷碗裏頭,裝的都是涮羊肉的作料——瀉稀了的芝麻醬、辣椒油、醬油、醋、黃酒、韭菜花兒、鹵蝦油、醬豆腐湯兒、切細了的蔥末和香菜末……一般飯館有十多種,東來順更齊全些,總有小二十種。
那時,我覺得“攪合”是到東來順“第一好玩”的事兒。我爸媽“攪合”得不一樣,其它大人“攪合”得也不一樣。對大人來說,好像隻有自己“攪合”得合適了,這涮羊肉才好吃。
再往後,我從中藥鋪的抓藥當中,得到意外的啟發。那兒的小抽屜,比八仙桌上的藍花兒瓷碗還多。秤藥的小夥計就從小抽屜裏麵東抓一點兒西抓一點兒,最後的包包兒和煎藥同樣是“攪合”——結果就治了病。看來,這“攪合”是有學問的,同時還必須自己“攪合”才有效。大人肯定了我的“發現”,我特高興。
還說那八仙桌。沒過多久,它就沒影兒了,樓梯拐角顯得空蕩。服務員走近顧客時,胳膊肘上改托一個搪瓷盤,上邊擺了幾個盛作料的粗瓷白碗,隻五六種。他把搪瓷托盤放在餐桌當中,讓顧客自己“攪合”,但動作要快,因為一會兒就把搪瓷托盤收回去。如果你吃到半截兒,找服務員再添點作料時,他遠遠答應著,可總不見過來。顧客一次說過發現沒用,也就不再說第二次。我看在眼裏,則在第一次“攪合”作料時,就加許多、許多的芝麻醬和辣椒油,既濃又香。大人看了都笑,我無所謂,反正桌上我年齡最小。
再往後,胳膊肘上的搪瓷盤也不見了。點菜之後,服務員就給你麵前放一碗“攪合”好的作料。不管你口輕口重,也不管你吃多少肉,作料就這一份兒。一份兒是一份兒的錢。覺得一份兒不足,你先加另一份兒的錢,然後端給你同樣“攪合”好的一碗。假使你想再從藍花兒瓷碗當中自己“攪合”,那是不可能和不允許的。不可能,是因為藍花兒瓷碗早就沒了下落;不允許,是因為飯館是開給工農兵的,不是開給“口味如此挑剔的人的”。社會經驗讓顧客學乖,不要花了錢還自找別扭。
上個月,我從上海一位美食家的文章中得知:如今還保存讓顧客自己“攪合”作料的地方,就隻剩下香港。我忽發奇想:當年東來順的眾多藍花兒瓷碗,以及那張八仙桌,難道都搬到香港去了?現在香港已經回歸,先到那兒去尋找,再設法搬回來,當非難事。
吃小館兒
我沒有趕上“吃小館兒”的年代,但通過近年和文化界諸多老人頻頻接觸,不斷聽他們說起當年在北京“吃小館兒”的經曆,也深有感慨。
首先是是價格便宜,一般兩三個人,到附近熟識的小館兒吃飯,一頓有一兩塊錢也就夠了。臨走付錢,說一句“不用找(零錢)了”,對方還要感謝不迭。
其次是隨意。小館兒都不遠,吃飯的人步行幾步就到。到了準有座兒,夥計招呼殷勤,常常為熟客點菜,既實惠,又有特點。
再次是共同創造,這才是最重要的一點。熟客可以把自己設想中的菜肴“說”出來,由夥計傳達給廚師,或者幹脆把廚師叫出來,由熟客當麵向廚師進行“交代”。廚師不但不嫌煩,反而千恩萬謝、滿懷興趣地去落實。因為這些吃飯的文化人,大多走南闖北,各地的風味菜肴都很清楚,並且慢慢摸到了如何搭配原料和如何控製火候的奧秘。所以一旦有所設計,估計準差不了。相比之下,小館兒常年總“守”在一個地方,見識有限,資本更有限,想突破原有水準並不容易。所以碰到熟客有這樣的興致,從小館兒方麵來說,真是求之不得。廚師在聽明白之後,回到廚房總是用心製作,等到熟客品嚐之後,廚師肯定還會再出來當麵征求意見,以求下一次做得更好。常有這樣的情況:某小館兒的看家菜,就是這麼“三搞兩搞”就成了的。
我們這一代人,如今經常參加各種宴會,不論屬於什麼菜係,都有既定程序。吃多了,就成了“一道湯”,而且最糟糕的,是主人安排你吃什麼,你就得吃什麼;飯店規定你怎麼吃,你就得怎麼吃。這究竟算怎麼回事兒?我忽生靈感,覺得目前的宴飲製度多屬於孔子學派——一切講究秩序和等級,層次、規矩過於嚴格。孔子本人,好像就是通過宴飲去體現他的政治主張的。北京的孔膳堂是相當講究的,山東孔府不也有“家酒”和“宴酒”嗎?總的來看,孔子學派的餐飲僅僅適合於正規宴會,比如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國宴,排座位,定程序,自然離開孔子不行。但是私人小酌,比如三兩至交,聊天聊到了吃飯時候,想找個地方繼續談話,似乎還是去“吃小館兒”為宜。“吃小館兒”的實質,似乎屬於莊子一脈。莊子推崇消閑散淡,似乎成不了、也不想成學派,而隻愛講韻致。隻要興之所致,想到什麼就是什麼,而且還能“玩”出一種瀟灑。
時至今日,國家進入了新時期。吃飯目的除了果腹,更多了一層審美。說到審美,莊子一脈就大大有用了。另外從人民心態來說,幾十年間,何時能有今日的瀟灑?所以今後在日常餐飲上,實在有必要多提倡一些莊子韻致。讓吃飯首先“美”起來。吃飯一“美”,其他方麵無不受到帶動和影響,這對於提高人民的情操,不是很有好處嗎?
最後,這篇文章中的“館”字,念時一定得“兒化”。不“兒化”出不了味兒。您記住了麼?
烤鴨的騰飛
50年代聽過劉寶瑞的一段相聲,其中講到烤鴨的“騰飛”——一位顧客好端端坐在樓上靠窗的座位,忽然間,一隻沒腦袋的烤鴨從窗外飛進來,一下子落在顧客麵前的桌子上……原來,是送烤鴨的夥計正在樓下走著,他把烤鴨帶在扁擔的鉤子上,沒想到在路上和別人打架,用力把扁擔一掄,結果烤鴨的腦袋“折”在了扁擔上,身子便“騰飛”到了樓上的顧客麵前。
如今烤鴨真的騰飛了。北京全聚德烤鴨集團公司,已在前門烤鴨店推出烤鴨快餐。我最初聽到消息,有點吃驚,也有點猶疑。因為在“烤鴨”這兩個字的背後,不光是那一碟外焦裏嫩的肉片,也不隻是荷葉餅、甜麵醬和大蔥的組合,它應該是一個完整的菜係。據說,全聚德的各種以鴨子為原料的菜肴,就有400餘種。按如此推理,僅僅把幾片烤鴨和有關作料,僅僅再佐以少量配菜,最後形成一盒快餐——這就能代表中國飲食美學的極致(之一)麼?
應該說,這種憂慮不是沒“道理”的。但是,它的“道理”也並不完備。因為我們是北京人,不用走許多路,也不用花許多錢,就可以到全聚德集團公司的三家核心店去品嚐烤鴨。如果外地人或者外國人想在居住地也吃到正宗烤鴨,大概就不那麼容易了。雖然這些年烤鴨幾乎遍及全世界,但真正能達到全聚德水準的並不多。鴨子來於何處?飼養處的水質如何?進爐前晾幹的程度怎樣?可堅持用果木燒烤?……放大去說,您進餐時的環境如何?服務態度如何?菜肴質量和內涵著的營養成分如何?看來,要想讓全聚德走向世界,就隻在把全鴨席陸續普及——我想,這應當是全聚德走向世界的正當程序。
目前北京的所做所為,僅僅是推出快餐——普及全鴨席的第一步。因為把快餐推向外地,困難顯然更多。雖然烤鴨爐已經試製出一種金屬“分離式”的,但果木劈柴總不能也從北京運往外地吧?能否利用蒸餾的原理,先從果木當中提取它的香味兒,然後帶著這種芳香劑去往外地?再有,如何適應外地人口味習慣,也是必須給予考慮的。例如在上海,通常宴會最後上烤鴨時,碟子裏僅僅是幾片烤鴨皮,根本沒有肥肉和瘦肉。大約是這種飲食習慣所致,至今全聚德在上海還沒有一家分店。
如果以上困難都能克服,那麼下一步則是如何提高全鴨席的質量。目前,全鴨席似乎隻有一個路子,隻是因標準不同而加加減減。這種做法的文化氣味不夠,既然鴨子菜有400種之多,那麼完全可以采用“季節化”(乃至“節氣化”)的思路,搞它幾種、十幾種全鴨席出來!等做到這一步,我們再來招待不同國家的外賓就主動了,因為有些國家的外賓不喜歡內髒,對“炸鴨肝”之類勉為其難。
我讚揚全聚德試行快餐,因它朝著走向世界的方向,邁出了寶貴的第一步。
涮羊肉夢幻曲
不知是不是我在杞人憂天,總覺得涮羊肉的處境不妙。放眼京華,個體戶的涮羊肉何其多也,單價便宜,隨到隨吃,生意十分火爆。再者,四川和廣東的涮肉(以及海鮮)比比皆是,從涮的材料和方法上的百花齊放,也奪走不少原先涮羊肉的忠實信徒。總之,未來社會的節奏加快,吃飯問題會在“多元”基礎上走向兩個極端。一端是更加快捷隨便,各式快餐大量萌生,個體戶的涮羊肉從某種意義上說與之異曲同工;另一端是更加細膩和更富審美情趣,把吃飯的過程藝術化。從這一點上,四川和廣東的涮料和涮法,也足以和北京的涮羊肉鼎足三分。
涮羊肉應該怎樣走出被動應戰的格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