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好的戲曲演員都善於用背部做戲,可我一直記得“京昆大師”的金秋背影。
那是1986年秋,俞振飛先生率領上海昆劇團來北京演出,獲得了極大成功。演出地點在西城護國寺的人民劇場,俞老和夫人李薔華則下榻在平安裏東側的一個招待所。在那之前,我和俞老已有過幾次認真的接觸。這次來京,為給《新觀察》寫篇稿子,於是又和妻子到招待所訪談了一次。老夫婦住得很擠,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標準間”。“您二位怎麼住這兒?”一聲無所謂的回答:“離劇場近,比什麼都好。”告辭出來了,妻子對我嘟囔,“出門反正有車,幹嗎不住得好一點?”
說話到了國慶。我知道這天上午,在人民劇場要舉行一個活動:港台京昆票友要和大陸部分演員聯歡。大約八點剛過,我騎車來到人民劇場門口的這條街,車把上挎著個菜籃兒,因為這條街擺滿了小攤子,有賣青菜魚肉的,也有賣生活小用品的。我鎖了車,隨意打量著,尋找著要買的肉菜。忽然,看見俞老由薔華老師攙著,從一條南北的小胡同中拐進了這條街。老夫婦走得很慢,但一進街,便陡然興奮起來。在這個攤子前停停,又朝那個攤子望望,不時交頭接耳,顯得很愜意又很親密。
我不願意打攪他們,急忙向後退幾步,把二位從眼前“讓”了過去。但從這時起,我就把買菜的事忘了個幹淨,開始“跟蹤”他倆。也就五六步遠,緊盯住他倆的背影,猜測並尋思著。
俞老在一個賣雞毛菜的攤子跟前停住,嘴張了張,從口型上看,似乎是問:“幾鈿?”小販聽不懂,薔華老師湊了上去,有北方話告訴小販:“老頭兒問您,多少錢一斤?”我心大樂,薔華老師對外人稱俞老為“老頭兒”,這可新鮮,侍會兒應該告訴“上昆”中的朋友,讓大家捂嘴一樂。
薔華老師徑自走向一個賣塑料製品的小攤,指著晾衣服的圓形夾子,仿佛在討價還價。俞老,則還停留在青菜攤上,對著那滿眼的青綠不忍離去。盡管薔華老師一再喊他過去,但他硬是一步不動。怎麼啦?莫非招待所中吃不到青菜?莫非是見到北京通常絕跡、偏偏又是上海尋常可見的雞毛菜?莫非他被眼前的滿眼的青翠蔥蘢,勾起對江南的回憶?陡然,我記起了俞老給我書房題匾上所蓋的“江南俞五”印章
薔華老師在那個攤兒前抬腕看表,驚呼:“快,別遲到了!”這麼著,俞老才從他的“江南夢”中驚醒過來。緊追了兩步,二人繼又相倚相扶著向前走去……
我依然沉醉著——一個“江南俞五”,還有一個“江南蓋五”(蓋叫天,也行五)。顯然,年幼的人不敢這麼自稱,隻有到了相當年紀,同時又有了相當成就之後,再打量一下自己的姓氏(最好是較“冷”的姓)和行“幾”(最好是仄聲),如果都湊巧具備了,就不妨打出這“江南某幾”的旗幟。當然,這旗幟得服眾,旗幟不能白“打”。身在江南,時時處處都得名副其實;離開江南,一方麵不能忘記和辜負江南,同時更得時時處處苦戀著江南。俞老此次或許就是出來久了,一見早市中的熱鬧,尤其一見上海小菜場中尋常可見的雞毛菜,於是鄉思之情,便不可抑製地輻射開來……
我提著空菜籃,尾隨俞老夫婦進入人民劇場。聽了一會兒清唱,忽然想起買菜之事。趕忙出來,然而早市已然散盡。我提著空菜籃進家門,搶先報告了此行得失。妻子果如預期沒有動怒,因為前兩兩天她有了那一麵之緣,便也由衷熱愛起這一對老夫婦來。
師娘
梨園中的師母和師娘——根據我的理解——意思好像不太一樣。比如我,到某位老演員家裏談工作,老演員年長我20歲,他妻子一般也大我十多歲。我叫她什麼呢?我曾經含糊著什麼也不叫,隻恭敬地稱呼“您”。但後來再想,不如幹脆叫一聲師母。反正我不是演員出身,老演員也不是我師傅,我根本就沒師傅,所以稱呼師母也屬於客氣。而和我一道去的青年演員,他們多是老演員的徒弟,於是一進門就可著嗓子大喊“師娘”——有時幹脆叫一聲“娘”——那是尋找保護,貪圖“吃偏飯”。把師娘“糊弄”好了,師傅敢不“上心”?
師傅和師娘是手心和手背的關係。手心在時,顯不出手背。一旦沒了手心,手背的作用就顯出來了。比如師兄師弟幾個有矛盾,有些私房話不敢和師傅講,於是便和師娘偷偷講了,以後再借師娘的話來“壓”別人。比如一起參加紀念師傅的演出,誰的戲碼“大”了誰的戲碼又“小”了——一旦在外邊擺不平時,就回家請師娘來擺平。這時的師娘,可說是一語定乾坤。昔日師徒如父子,如今母子如天地。但師傅畢竟是教“玩意兒”的,所以習慣大處著眼,用不著小處留心。師娘不懂“玩意兒”,但平素小處用心,比如關心徒弟的冷暖啦,留心徒弟的婚姻啦,都是師娘的“勢力範圍”。尤其是徒弟與媳婦鬧了矛盾,師娘則當仁不讓,通過細言細語,一定要讓小兩口和好如初。
有些師娘是既有威名也有道德的。其最高任務,就是在師傅“走後”,護著這一家一派繼續繁榮。為了這,她能把師傅留下的最後一點血汗錢,留給最有前途的徒弟,而不讓自己不成器的子女糟蹋掉。有時,師娘隻是師傅的續弦,於是便有了如何處理遺產和如何對待前房子女的問題。我們看到,賢德的續弦夫人大義凜然,寧可寬待前房,也要在親生子女瘦弱的腰肢上再勒緊褲腰帶。這樣的師娘雖是弱女子,但是心地善良,胸襟寬廣。最讓人感動的,為確保前房子女和自己所生孩子之間的團結,某夫人把“文革”的退還紅木家具,生前就在每件家俱“背後”分別貼上“屬某某”的小紙條,聲明自己死後此物一定按此辦理。仔細再看紙條,貴重的都寫上前房子女姓名,自己生的孩子,隻分到些破爛兒。
但也偶見別種。某流派大師早已謝世,目前主要傳人尚有三位,世稱“三駕馬車”,彼此時有矛盾,最緊張時同時出現在公開場合,見麵張嘴就罵。“三駕馬車”的弟子背後也奇怪:“三位年輕時不錯來著,怎麼如今變了仇人?咱們何不調解一番?……”後經權威人士“說和”,師兄弟勉強見了麵。最初,三張麵孔都繃著,稍後“老大”發言:“二位師弟,我對你們有意見——看不起愚兄,可以說在當麵;卻不該背後說我那些壞話!”二位師弟對天盟誓,聲稱若有這等行為,就該千刀萬剮!師兄冷笑,說有人證物證——當即指出師弟說那番話的時間、地點和見證人。偏巧見證人在場,當場辟謠。師兄驚異,師弟憤怒,講有這般行徑的“隻是師兄你——你說過我二人許多壞話”,同樣也有時間、地點和見證人。又恰巧,見證人也在場,於是又一番辟謠。手足三人均驚異,追問謠言來源。
——真是不敢相信!竟都出自師娘的“小廣播”。師兄師弟三人抱頭痛哭。相約從此再不登師門。惟在師傅忌日,同往八寶山墳前祭奠,昔日受恩良多,今朝弟子盡心而已。
葬儀
京劇名伶的葬儀,是觀察其生前功業和身後哀榮的一大獨特景觀。其規模、禮儀和技巧安排當然值得注意,但似乎更適合從梨園文化的角度咀嚼。
大約近代以來,第一個規模空前的葬儀是1938年楊小樓在61歲逝世後的“萬人空巷”。原因至少有三。其一,當然是逝者的聲望所致。楊在半百之後,演戲就經常“點到為止”,但觀眾不但不以為忤,反倒是經常偏袒起演員:“今兒怕是老爺子心裏不痛快吧!他這是‘跟’誰呢?”猜了一個又一個,最後不得要領,隻能怪自己“沒運氣”。辦法隻能今後多來,要能趕上一次“國劇宗師”發揮出色,那就是自己“沒白活”了。楊死之際正趕上梅蘭芳、程硯秋為抵禦日本都謝絕舞台,故而北平劇壇更顯得黯然失色。為了這,戲迷不免萌生一種“唱挽歌”的情緒;為了這,北平市民自發為靈柩送行,圍觀的人更是絡繹不絕。圍觀者的範圍超出了戲迷,這就是第二個原因了——其中一部分人之所以出動,完全是為了看“一撮毛”的“灑紙錢”。這位“一撮毛”早已歇手多年,此番“出山”,他也感激推薦者的厚愛,所以“幹活兒”格外賣力氣,時而“一鳴衝天”,時而“滿天星”,種種花樣兒相繼出現。第三,是每逢這種時刻,梨園名伶就要“便裝集體大遊行”,於是專程瞻仰名伶豐采的路人頗多。據說男旦筱翠花的形象“最值得一看”:黑臉蛋上兩顆烏溜溜亂轉的大眼睛,長頭發,身穿一件藕荷色長衫,一手舉香,一手拿塊紫色的大手帕。看見熟人,就用手帕捂嘴一笑,招搖過市,引人注目。哪兒是在送殯,簡直像他在《雙鈴記》中唱那句迷人魂魄的“趙玉兒進了永定門”哪!
如果說楊之葬儀是一個有特色的傳統典禮——我隻能說“如果”,因為那年我還沒出生,現在也完全是通過資料來進行文化品味的;那麼,我親眼看到和參與的,則是數年前程硯秋夫人果素瑛女士的葬儀。這個例子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果本人雖不是名伶,但組織和調度弟子的能力頗強:二,程門後人中沒有唱戲的,這是遵從先生生前嚴命的結果。此際程門長子從法國,老二老三從香港趕回奔喪。三,程夫人生前早就指定好兩位遺產執行人,其中一位是著名文學評論家馮牧。四,當時程派弟子之間明顯不夠團結,社會上有“三駕馬車”之說。筆者父母和程家有舊,同時住家極近,因此知道消息甚早,筆者可能是第一個(代表父母)去程宅吊唁的人。筆者還在治喪期間訪問了程門三位公子,隨後發表了《程宅新事》連載文章。更有奇者,治喪完結後,程門借“同和居”飯莊答謝梨園各界。據說飯局上程家長子代表兩位弟弟致詞,感謝梨園對葬儀的支持,同時也代表程門聲明“(李)世濟對家母一直很好,這次從住院到找大夫都很盡心,同時在藝術上也是父親的好學生……”這件事兒耐人尋味——由不學戲的程門長子把這些話在這種場合“說給整個梨園”,是夠咀嚼一陣兒的。再有,在“同和居”舉辦家宴,是程先生40年代初買下西城報子胡同這所房子後就形成的,至今已有半個世紀的曆史。但這一次,是否就是程宅與“同和居”緣份兒的終結呢?不久,“同和居”便遷到西郊的三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