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北京電視台通知:邀請我某日去湖廣會館觀摩京劇演出任嘉賓,並做現場點評。我聽說於魁智也參加演出,極高興,很久沒現場看他的戲了;但看了他不久前的一篇文章,還真有些想法,真想當麵“倒”給他。我讓遼寧有線電視台跟著去,因為於魁智正巧是遼寧人,更希望演出結束後,請於魁智也點評一下我。
於魁智那天演的是《野豬林?發配》片段,掌聲如潮。演完後主持人請魁智走到觀眾和嘉賓麵前。交流中,我坦率建議於魁智今後不妨離開“楊(寶森)派”的旗幟,而應當把“餘(叔岩)派”當成自己追求的更高目標。我講,學流派應當力求去學“基本流派”——開蒙是它,最高境界還是它,比如老生中的餘派、旦行中的梅派就具有這個特點。
散戲後,觀眾紛紛離去。我去到後台和於魁智告辭,請他卸裝後接受遼寧有線電視台的采訪,他客氣了兩句,也就答應下來。我則先行回家,一是覺得自己在場多有不便,二是坐了一整天的“直背兒”太師椅,也有些腰疼了。
不看書的世界
70年代的最後一個月裏——當我走進北京,開始走向中國京劇院的時候,雖然麵帶喜色,步伐卻那麼沉重。
當時的父母對當時的我,是一則喜一則憂。當年我中學畢業時,是背上了沉重的家庭包袱,才不能考慮去學新聞的。如今,曆史的迷霧已然揭開,我為什麼不去從事與國計民生聯係更加密切的職業呢?一個年輕人——我當時37歲,但在父母眼裏依然還年輕人——為什麼不肯“向前看”,而偏偏要“向後看”去搞什麼京劇呢?
親戚們對我倚仗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借助給父母落實政策而調回北京,大多表示出讚賞態度,但同時又對京劇這門職業感到疑慮。它太偏太不“大路”從而也就太“冷”。剛剛粉碎了“四人幫”,整個社會都很“熱”,人心都在沸騰,一切都在大幹快上,要把讓四人幫耽誤的時間搶回來。可京劇,畢竟是一種慢悠悠的古典藝術,它基本上是演古人,演那些與今人十分隔閡的事情。為什麼有千百種職業可以選擇,卻一定要從事這一種基本上已經“過時”的謀生手段呢?
在父母和親戚身後,還有一個深遠的文化背景,其中隱隱傳來語重心長的警告:“城北不一定能適應梨園,那裏邊的人是不看書的。讓城北想想小時的憧憬吧——他從小就喜歡看書,也由衷敬仰那些因看書而能寫書的人。如今,好不容易苦盡甘來,他應該補看的書就無窮無盡,他應該通過大量看書逐漸走上一條學習寫書的道路。如果此刻稍一遲疑稍一迷亂,走進那個不看書的世界,那麼今後城北的一生,很可能就要和書絕緣。一定轉告城北,讓他再思啊再想!……”
這,倒是一個讓人必須認真對待的警告。
京劇界果真就沒有書、也不用看書麼?事情果真像警告中說的那麼可怕?我還從來沒有真正進入梨園,所以隻能根據有限的閱曆進行揣測。
梨園中究竟有什麼呢?梨園的魅力究竟何在?首先“跳”出來的結論就是:魅力在於有梅蘭芳,有馬連良,有生旦淨醜各個行當的優秀伶人。那麼不妨再問:伶人是不看書的麼?我不能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從沒進入後台看過他們扮戲,更沒進入過他們的日常生活,我隻能“想當然”地回答:“他們不會從不看書,但他們成名的主要原因,卻絕對不是看書。”
梅蘭芳、馬連良究竟是怎麼“出來”的?
顯然,他們是從幼年開始,一招一式、一字一腔“練”出來的,是從成年之後在舞台上一點一滴“演”出來的。
母親在解放初期訪問過北京西城護國寺梅蘭芳的家。寬敞、豪華的客廳中看不到書,梅在客廳中間和坐在四麵八方的客人們周旋,他每個動作都是那麼美,他那樣從容不迫,那麼落落大方。他以有修養和有文化而著稱,然而卻不是通過看書得到的。
母親講,在客廳旁邊是梅的書房,其中有書,但梅能夠安心看書的時間極少。幾案上有文房四寶,梅有時用之寫信做畫,更多的時候是秘書許姬傳代筆。需要梅操心的事情太多,他很少有能夠屬於自己的空間和時間。屬於自己的空間太少,即使有,也多不是書房。屬於自己的時間也少,即使有,也多不是通過筆墨向社會表達感情。從這一點看,他是一個遠不如傳統知識分子那麼自由的人。社會總是急著讓他付出,他不可能安穩坐下來從讀書中進行吸納。即使讀書,也多是梨園圈子裏的古書舊書。他曾經為了昆曲《遊園?驚夢》中的一個字兒的讀音,遍查古書又去信上海向俞振飛請教。人們聽說了,也覺得梅先生挺認真,並覺得這才是他們心目中的那個梅先生。試想:梅有可能在自己擺滿花梨木家具的書房當中,用蘭花指拿起《雷鋒日記》閱讀麼?如果真發生這樣的事情,同行和戲迷是否反倒覺得滑稽了?
梨園就是梨園。梨園是古老和獨特的,它有自己行進的軌跡和方式,慣性很大。外人很難幹預它和改造它。昔日,我是坐在劇場裏,欣賞伶人“外在”的演出。我迷戀、憧憬於他們的技藝,我崇拜他們的“外在”。可是,如今我馬上要走進他們的“內在”了,我能夠適應未來的一切麼?
幼小的時候,我能就近接觸的,是和梅蘭芳、馬連良們完全不同的另一些人,是那些通過看書進而寫書的文化人。
比如老舍。在建國初期一次作家協會的新年團拜會上,10來歲的我,坐在距離他二三尺的地方看他“表演”——聽他給與會的作協會員講笑話。他雙手拄著那根拐棍,身子前傾,於是拐棍成為他的第三隻腳。“從前,有一個爺們兒要請客人來自己家吃飯。可他的媳婦兒特懶,沒做菜,隻烙了幾張餅。餅——(用手比劃)直徑有二尺,每人就一張。當這樣的餅端上桌子,這爺們兒見了連聲感歎:‘天啊,天啊——’爺們兒感歎媳婦兒的懶,真給自己在客人麵前丟了臉。可站在一邊的媳婦卻誤解了:‘什麼?一張你還吃不夠,你還要添?’”
哄堂大笑。老舍絲毫不笑,一臉的冷漠。文雅的作協會員前鞠後仰不能自持,想不到大雅的老舍也能大俗!
還比如曹禺。那是在我稍大一點的時候,母親帶我到北海公園,在瓊島西側一座圓拱橋的上方,有一座金碧輝煌的樓台,遊人走近這裏就被“遊人止步”的牌子攔住。曹禺獨自住在裏邊寫作,每到吃飯時間,就有現成而好吃的飯菜從附近的廚房端過來。用母親的話說,曹禺住進公園是為了“寫大東西”。我沒有去聽母親和曹禺的談話,而是獨自跑到樓台的外邊去玩。我心裏在揣測:“什麼是‘大東西’呢?肯定比母親寫的文章要長,構思的過程更細。肯定要在沒有遊人的夜裏抽煙構思,想一晚上也未必寫一個字。曹禺會不會從半夜一直想到黎明,苦思是否會被黎明時那些喊嗓子的聲音(“啊……”、“依……”、“唉……”)所打斷?
喊嗓子是不需要動心思的。十多年後,我一度也每天黎明到北海喊嗓子——“啊……”、“依……”、“唉……”
每當這時,我都不由自主回憶起當年曹禺在此“寫大東西”,並由衷萌生出對這些能“寫大東西”的人的敬意。
我當時嗓子挺好,能唱“六字半”調,學譚富英。用內行的話說,嗓子就是本錢,有嗓子就有一切。但我知道自己沒幼功,下不了海,同時也潛在地看不太起“僅僅靠嗓子吃飯”的伶人。
我後來去新疆了。沒想到“文革”中會冒出“樣板戲”,我的嗓子在新疆派上了用場。我學演了《紅燈記》的選場,更多的時候清唱少劍波的“朔風吹”。那是一段奇怪的經曆,我沒什麼比其他新疆人特殊的,隻不過會一點京劇,隻不過嗓子不錯,就到處演出,吃香的,喝辣的,整天整月不讀書,不動一點心思,日子居然也那麼打發過去了
我把思緒收了回來,集中力量去想自己的未來——
京劇院一定是要進的,並且還一定要好好工作。但我又禁不住做艱苦的思考:梨園到底有沒有書?梨園人也不能說是沒有學問的,但他們的學問究竟來自何處?在我的感覺裏,梨園被一種不可說的神秘文化所籠罩。他們當中的一切,是傳統的看書人所不太清楚的。讀書人喜歡看梨園人演的戲,但要他們和梨園人交朋友,他們肯定會感到遲疑,至少是覺得浪費時間了。
我問自己:進入梨園後要不要看書?我究竟是把主要力量去“啃”那些印刷出來的書本,還是努力去探索梨園深處那些神秘之“書”?
一切思考此刻不會有結論,但我的步伐卻沒有停止,一步步離中國京劇院的大門很近了。
關公怕曹操
讀過《三國演義》的人,都知道關公過五關、斬六將,那真是神勇非凡,所向披靡。看過京劇《華容道》的人,都崇拜關公看重義氣、釋放曹操的大度。到過京劇後台的人,都曉得昔日關公的扮演者應該先向關公的牌位行禮,在“扮上”之後,就須閉目端坐,絕對不許與同伴打打鬧鬧、嘻嘻哈哈。了解梨園掌故的人,都了解楊小樓當年每演關公戲後經常頭暈,原以為是自己不虔誠,嚇得再不敢“動”老爺戲,後經勒頭師傅說明,才明白是勒頭位置較平日武生戲偏高的緣故。以上種種,說明在梨園內外,關公是神聖的化身,其他人隻能怕他,他卻無須怕任何人,尤其是不能怕、也不該怕《華容道》中正在“走背字兒”的曹操。
然而就在我跟隨中國京劇院一團去大慶巡回演出時,一位青年演員扮演關公演出《華容道》時,卻發生了意外。他先是半閉著眼唱[導板]“耳邊廂又聽得曹操來到”,然後突睜二目,威猛有光。觀眾無不暗暗叫好,都覺得這個關公雖然年輕,可著實氣度不凡。誰料,當他把眼光投向舞台的另一側(那裏是剛剛戰敗的曹操的位置),料想中用這樣威猛的眼光一掃,對方就該是不堪一擊的了。然而也奇,那曹操雖然衣冠狼藉,形容枯槁,可一雙眼睛中笑中藏詐,不怒而威!對視之下,關公著意體現“威猛”的眼睛卻顯露出畏怯,隻能慌亂移開目光,拘謹地接唱[回龍]:“皺蠶眉睜鳳眼仔細觀瞧……”這位青年演員走進側幕,對迎麵走來的老導演發問:“奇怪,今天上台時還挺有信心,可跟曹操一對眼光我就哆嗦不停,差點把後麵的唱詞兒給忘了!”老導演笑著回答:“一點不怪,誰讓那曹操是袁世海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