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眉善目老塾師
1998年夏季,我在蘇州專程拜謁了用直鎮。這是當年葉聖陶老先生教書之地。已經設立了一個紀念館,葉老安眠於此,與他比鄰的還有曆史上幾位著名的文人。葉老有此結果,想來也不寂寞。稍後在南京,我又和葉老的孫子兆言一塊吃飯,我們這還是第一次見麵。席中,他談起自己剛寫了一篇文章,談到我十年前出版的《梅蘭芳與二十世紀》,表示很讚成我把京劇與唐詩相提並論的做法,並說寫了文章,已經發了。談到梨園藝人,他忽然說起幼時在家裏翻舊書,見到《潘光旦全集》第二卷中專門有一篇談到梨園人近親結婚的血族傳統,可以以此來研究一下京劇的沒落。
兆言隻有40出頭,肚子裏的貨色倒頗不少,看來實在是和他的家教有關。我回憶起在蘇州用直參觀的鏡頭——玻璃櫥窗中展示著葉老晚年參與紀念《中學生》雜誌多少周年的活動,他坐在第一排的正中,第二排正中則站著我父親。其實,更應該站在那裏的還應該有我母親,隻可惜當時我母親早已臥病在床,站不起來啦。
我們家和葉老一家,實實在在不是外人。
回憶的鏡頭開始閃現—80年代前期的北京。我夾著雙腿,挨著母親坐在東四八條的那個小四合院北屋的沙發裏,靜靜凝視著坐在對麵的葉聖老。慈眉善目,典型的南方老人,消瘦而不失瀟灑,兩根長長的白眉挺出在臉的輪廓之外,我知道那叫壽(星)眉,十分顯眼。慈眉善目老壽星!——我心中冒叫了一句。
我讀過他不少的書,隻可惜留下的印象不深。我自幼除了讀學校的書之外,還隨意選讀家裏的書。父母當記者,認識的前輩和名人太多,他們一旦出書都會簽名贈送給父母,書一進家,基本就擺在書架裏邊生了根兒——父母工作很忙,不太有時間讀書。但他倆時常下意識談起這些能夠出書的人,口氣總是由衷敬佩的,因為對比之下,記者出書就不容易了。在這個過程中,我也或多或少知道了他們和寫書者的關係。比如母親常說,自己能有今天,得力於當初走上文壇時的兩位老師,一位是葉聖陶,另一位是沈從文。我聽了,就注意搜尋家裏的書櫃。葉的書,家裏有《倪煥之》和《童話選》,更多的是談語文教學的意見和建議。沈的書,家裏卻找不到,但明明記得母親說過“沈先生寫過七八十本中長篇小說呢”的話。對於葉老,母親經常談到的不是他的書,而是在妻子過世之後寫的一首悼亡詩,母親一直記得其中的一聯:“出門惟悵悵,入室故遲遲。”母親十分讚賞這兩句,總說其中情意真摯。讓人敬佩。母親習慣是見誰和誰講,也不分地點場合,褒葉老自然還要貶他人,有一次在國宴上頭,竟然在褒過葉老之後,當眾貶起另一位文壇前輩,說他如何如何不忠於愛情。是周總理及時打斷了母親,事後又叫人批評了母親……說遠了,還談家裏的書。比較之下,我當時比較關注的倒是老舍、巴金、茅盾的作品。其中我最愛讀、也感到能夠讀懂的是老舍的書。我奇怪,葉為什麼還有一個“葉紹鈞”的名字,後來漸漸知道了,那叫做“號”,但凡這樣有“兩個名字”的人,年紀上就比老舍他們大一輩兒。
眼前的葉老十分放鬆,根本沒有家裏來客的感覺,隨便地聊著家常閑話。他家裏的人開始布置飯桌,我拽了一下母親的衣角,意思是該告辭了。
葉老看見笑了,“和我們一塊吃點兒。”
母親局促起來,“您吃飯吧,我們再坐著說兩句。”
奇怪的是,葉老也不再讓,就和他的長子至善(我稱他“叔”)對麵落座了。先上了幾個小碟子,爺倆就開始對飲。他們喝的是紹興黃酒。葉老背北坐,至善叔在下麵陪著。我端詳著這爺倆,相貌可說是“極似”。至善叔曾給我講過一個笑話證明這一點——某次,有一外地記者來京先訪問了俞平伯先生,然後順路就來到這裏,當時葉老在自己耳房裏還有一篇文章沒寫完,就由至善叔在北屋接待記者。記者從沒見過葉老,卻以為眼前的就是葉老,於是從“家鄉人民如何傾慕葉老”說起,讓至善叔根本插不進話。等說了好半天,記者忽然自己“停住”,久久凝視起至善來:“我剛剛拜見了俞平伯先生,俞先生和您——歲數相仿,可怎麼您顯得這麼年輕?”至善叔強忍住笑,也不回答,站起身子走進旁邊父親的房間,把葉老扶了出來。
這時,葉家其他人也開始上桌,菜也陸續端上來,大家埋頭吃飯,都不怎麼說話。我仔細端詳葉老,也注意打量這個北屋,甚至還回憶起數次進入這個院子的感覺——葉老所處的背景不錯!從大環境講,地處北京東城,地理位置方便。四合院坐北朝南,很正。正房北屋三間,當中的和西側的已經打通,用於會客和吃飯,東邊的給至善和他妻子做臥室,自己則住進西側那間的耳房中,自己耳朵“背”了,居所不如也故意“背”一些,遇到那些“可見可不見”的客人,就讓至善出來“抵擋”一陣兒……看來,這是一個比較舊式的家庭,人們的思想道德和居室環境完全融合成為一體。
葉老吃著飯,不時還扭過頭和母親說話:“子岡,我真是寫不動文章啦。我現在是動輒就睡不著覺——準備明天寫篇東西,頭天夜裏就要反複去想。白天沒寫完的文章,晚上睡在床上要繼續去想。已經寫了文章,會累得連續幾天睡不好覺。我有時恨起來,真想在自己的太陽穴——”說著,左手提到了作者太陽穴的位置,“按一個可以轉動的開關——”
母親奇了:“做什麼?”
“早晨,我坐到書桌前的時候——一擰,開了,文思就源源不斷;到了該休息的時候,再一擰,關了,就什麼也不再想,我就可以安心睡覺。你說,我把這意思寫成一篇童話好不好?”說畢,葉老率性大笑起來……”
我看到這裏,覺得葉老的形象有變,變成慈眉善目的“老小孩兒”了。
這時,至善叔也扭過頭來對母親說:“父親近來脾氣越來越像小孩兒了。寫了封給朋友的信,一寫完就讓家人拿出去扔進郵筒,還恨不得郵差立刻就取走投遞;還希望朋友接到信,也立刻回信,然後回信也立刻由郵遞員送到自己手上!”
葉老點點頭說:“就是的,朋友約定了四點鍾到家裏來,我三點半就坐不住了,就在房子裏來回踱步。去年中共召開‘十二大’,李先念同誌致閉幕詞,結尾說到要在五年內做到三個根本好轉(指財政經濟情況、黨風和社會風氣根本好轉)。我聽了佩服極了,興奮極了,按我的急性子,巴望這五年能像五個月才好!”
多麼善良的“老小孩兒”!
不久,葉老住院了,一住就時間很長。父親去醫院看他,回來轉述葉老的原話:“醫院不讓我喝酒了。我喝了一輩子的酒,現在總算‘畢業’啦。”
我沒能看見葉老說話時的神情,但覺得這“畢業”二字極為生動,說話時的神情也一定很生動。
在一個舊曆年“三十兒”的傍晚,電視新聞聯播中奏起了哀樂,屏幕上出現了葉老的遺像。父親和我(母親已經去世)都驚呆了——從此葉家就再沒辦法慶祝春節了!在隨後舉行的遺體告別儀式上,我代表父親(他當時患有腦血栓,走不動路)去了,我發現到場的人特別多,有文學界,有教育界,有政協、民主黨派和統戰係統的人……
三教九流,五湖四海。許多平日見不到的人忽然理直氣壯地出來了。一些從來沒見過(但聽說過)的人,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
靈堂當中,葉老睡得很安詳,他的雙眉還是那麼突出,周圍的人由衷地向他鞠躬敬禮。這時,我忽然想起了梨園的另一位老人:蕭長華老前輩,他一方麵是京劇醜行的泰鬥,更因長期擔任“富連成”科班的總教習,成為馬連良、譚富英、葉盛蘭、葉盛章、裘盛戎等人的共同老師。蕭老是兩個方麵的結合,一是醜行本身的技藝,二是其他各行第一流名伶的整體老師。我甚至忽然想起自己寫的歌頌蕭老的一首七律:
梨園都讚老塾師
秉性溫寬貌亦慈
桃李門牆生旦淨
風騷技藝畫書詩
技高一籌說周日
入木三分盜簡時
浩歎曹營難辦事
令人笑畢更沉思
眼前的葉老,不就是梨園的蕭老麼?他從教育起手,一直抓緊品德的作用,並且一輩子身體力行,不同樣是“慈眉善目老塾師”麼?
回首文壇,今日像葉老這種類型的作家實在是太少了。
一種傾向是:作家僅以作品見於世。這不能說不對。但葉老的情形是,他一生總是以個人的品德“取勝”——他關心教育,關心青年,甘心為後來者搭橋鋪路。除了用作品“說話”之外,還兢兢業業做了許多不顯山不露水的好事。比如他陸續給教育工作者寫過一百封信,寫時沒準備發表,隻為解決教育當中的實際問題,後來,是別人把這些信彙總出來——大家一看,都驚了,也都佩服得不得了。他既是名人和作家,更是普通人當中的一個。今天的情況是,作家隻要一成名,關心社會的方式就隻剩下發表作品一途!並且這一途,還總跟名利攪拌在一起。
再一種傾向是,作品隻有那種顯露作家才思超人的才好。作品不能樸實,一樸實就顯得無華,一無華就不“招人”。在這種審美風氣的帶動下,整個文壇時變得常以奇巧致勝。何況現在作家越來越年輕化,能寫的時間不長,既然不長,一個個都抓緊去寫。至於以後不能寫了又怎麼辦?還要不要繼續給讀者一種人格上的期待?大概今天很多作家根本不管它,趁能寫先出名和先賺錢。不能寫時再說不能寫的,反正名聲有(過),憑名聲還能吃一陣子的飯。等到名聲不能賣錢了,反正先前已經把錢掙下了,這輩子節約著花還夠!
葉老去世好幾年後,在人民大會堂召集過一個紀念葉老的會,我代表父母去參加。會上發書,有《葉聖陶散文乙集》,更多則是有關教育的書。到會者也以教育界為主,頭發一片花白。發言中沒有華麗的辭藻,每人也隻說一兩件葉老生前的小事。聽著,體會著樸素的力量,我慢慢“入境”了—一個戴著老花眼鏡的老塾師坐在書桌前,坐在油燈下,為孩子們批改作業……鏡頭一變,被批改的變成了稿子,稿子上的署名川流不息,署名隨即又變成一個個的“小人兒”從稿子上站起來,走過去。匆忙間有一個我覺得眼熟,穿旗袍,剪短發,樸素,熱情,行旅匆匆——原來,那是年輕時代的子岡——我的母親,那形象是舊照相簿中所見到過的。
“小人兒”們瞬間逝去,葉老也隨之逝去,但時代前進了,世界也意氣風發。
借房
1940年夏日,重慶。日寇的飛機剛剛轟炸完畢,人們陸續從防空洞走出來,有人長長籲出一口氣,因為看到自己的家完好無損;也有人失聲痛哭,因為家已蕩然無存,變成了廢墟瓦礫。這時,在一塊叫做“棗子嵐埡”的山坡上,低處民房被炸了個稀巴爛,四圍居民聚攏來,哭罵“小日本兒”的人很多,惟有《大公報》的一對青年記者夫婦默然無聲。這是他們當年的第三次被炸,看來眼下又得再次搬家。可喏大一個重慶,也不知道整體被炸的情形如何,哪裏還有可出租的閑房?此刻已容不得半絲遲慢,因為“今晚當在哪個屋簷之下過夜”,已經變成十分實際的問題。——他們不由得四下仰望,眼神也就茫然起來。
也巧,此時就在記者上方的山坡上,有一座名叫“良莊”的三層小樓,一位65歲的老人正站在陽台之上,默然向這裏俯視。他沒能看見茫茫人海中的記者,但確實想到了這對兩年前在武漢剛認識的記者夫婦,想起他倆近年不斷到自己這裏采訪,也想起了自己和《大公報》上一代人的深厚情誼。“看來,他們又需要家了。”隨後,他也輕輕籲出了一口氣。
山坡上下的視線並沒有接通,但思維卻連到了一起。記者夫婦前兩天無意中知道,在老人三樓借住的茅盾一家剛剛搬走,自己是否爬上山坡去向老人張這個嘴呢?——且慢!老人租住的僅是二層三層,現在人口已很擁擠,包括老人的次子次媳,包括他最小的女兒,還有共產黨員王炳南(解放後擔任新中國駐波蘭大使和外交部副長)和他的德國太太(時為宋慶齡秘書)。王炳南夫婦很快有了一個小男孩兒,使得這個大家庭在歡樂之餘更增加了擁擠……
記者夫婦這樣想著,但步伐卻一點點向老人的家移動。急切之中,他們想好了這樣的措辭——“我們隻先住一兩晚,馬上別處找房。一旦找到,馬上就搬走……”但是,當他們遲疑著走進老人在二樓的那間臥室之後,聽到的卻是這樣的話語:“哈,你倆總算來了!我剛才就想到你倆,正準備叫人去找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