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夫婦當天就搬了進來,並且一住五年,直到抗戰勝利。在這五年間,他們有了一個男孩兒,老人也多了一個孫子,加上王炳南的那個,三個男孩兒構成“良莊”當中一個熱鬧的世界。同時,這所“良莊”成為重慶的一個著名的消息彙集點,記者夫婦也得以在此施展勇氣和才華。
不再“賣關子”了,把一切都“挑明了說”吧。老人就是當時重慶著名的民主人士沈鈞儒先生,我就是樓中的“第二個男孩兒”,是那對記者(徐盈、彭子岡)的兒子。我一直記得我的“王哥哥”和“沈弟弟”,但世間的事情是不可預知的。“王哥哥”現在他德國媽媽的身邊,前幾年回國一次,隻見到了“沈弟弟”。“沈弟弟”和我雖然同住北京,可因為住家距離太遠,平時很少見麵。
不久前,沈鈞儒紀念館在他的家鄉(浙江嘉興)落成,“沈弟弟”約我一齊前去。我們高興地盤桓了幾天,回顧了許多童年風景,我也特別揣摩起我父母當年向沈老“借房”的這件事兒。紀念館中有不少領導人的題詞,我特別注意到趙樸初先生書寫的橫幅:“昔鈞儒先生篤信佛教……1936年鈞儒先生暨諸誌士發起組織救國會,餘方年少,亦竊附驥,組織中華佛教護國和平會。護國者,意為抗日;和平者,意為反內戰。雖未得一瞻先生眉宇,而心向往之。新中國成立後,餘來北京,始得常親教誨,蓋溫溫其容,矯矯其骨,始知三世諸佛皆血性男子之所為也。”
的確,沈老一向近佛,從“借房”這件小事可以看出他確是佛。如今,佛到那個世界已經三十五年;按實足年齡計算,佛如今也123歲了。
奇人張友鬆
張友鬆先生是老資格的英語翻譯家,好像和曹靖華同輩。他主要翻譯馬克?吐溫的作品,1957年獲罪,被戴上右派帽子。他原先是在編的正式翻譯,但經過了1957年,不知怎的就沒了工作。也不知是自己辭去的呢,還是被組織上所開除?反正從我認識他的時候起,他就成了專業翻譯當中的單幹戶。反右之後,不允許他用原來的名字翻譯書了,幾經商量,他便有了一個筆名“常健”。他曾經要求恢複他的公職,但一直被擱置,於是他每翻譯出一部書,便拿一筆稿費。他和他不工作的太太就靠這活著。在60年代前期,國家的處文翻譯任務本來就少,哪兒就輪到了要他去翻譯?再說,即使讓他翻了,即使書也出了,稿費的發放也要過些時日,哪裏能今天出書明天就支稿費?可他和太太都要吃飯啊!他為此常常發脾氣,時常為發稿費的時間和社裏吵架。要是一般人還好說,可他是右派,居然也脾氣挺大,結果弄得社裏挺煩他。他總和周圍的關係搞不好。他說他想搞好,但總是沒搞好。
他和我父母很熟,什麼時候熟的和怎麼熟的我都不曉得,但讓我在學戲之餘還學英文,是母親的主意。她說:“多學點沒壞處。我當初來北京上大學,就學的是英語。後來搞新聞去了,雖說基本上放下了,可遇到偶然情況,比如抗戰中去張家口,是和幾個美國記者一塊乘坐美國軍用飛機去的。機艙挺小,裝不了幾個人兒,我就在機艙中用英語和他們對話。他們很驚奇,驚奇中國記者也能說英語,於是很佩服也很敬重我。”
我說:“學京劇還學英語幹什麼?難道要用英語唱戲?”
“出國唱戲時,會點英語總沒壞處。”
“我還不知道到哪兒幹京劇呢?”
“先別管到哪兒幹,乘現在年輕先學著,沒壞處。等老了,想學也學不動了”
“……”
盡管我始終“保留意見”,但母親就一意孤行起來,她去到西城缸瓦市找到張先生,要他每周教我三次英語。他們是熟人兒,一說就妥。
第一次登門,是母親陪我去的。自第二次開始,我就獨往獨行了,張家住在缸瓦市路東的一條胡同裏,張先生住的是三間北房。張家就老兩口。張的書桌上有一個傾斜的木板,那上邊是他的稿紙——譯稿,木板旁邊是幾部攤開的大辭典,他隨時用得著。圖個方便,一伸手就“夠得著”。他教我是在飯桌邊,教材都是他選的通俗故事。本來我建議用《北京周報》,他不同意:“太政治化,英國人平時哪兒用得著?再說,都是中國式的英文。”他不教我會話,而著重在筆譯。“我是翻譯,我的會話就不好,你學英文不會是當口譯,學點筆譯,無論用不用,總沒壞處。”
“總沒壞處”——這口風跟我母親挺相似,說不定就是我母親灌輸給他的。但師道尊嚴,人家準備好的教材,自己總不能不念吧?
他生活中有些怪僻。冬天睡覺嫌被子沉,便用粗鐵條彎了一個半圓形的拱架,放在床單上。晚上睡覺,他睡在床單上,上邊是這鐵條彎成的拱架,被子再放在拱架上。這一來,保暖依然保暖,被子卻“壓”不著他了。他家還養雞,可每天關在籠子裏,從不“放風”。久而久之,母雞就下了軟殼蛋。張先生也不著急,就出去從缸瓦市的西藥房買了些鈣片,用它喂雞,果然蛋殼就硬了。為此張先生特得意。
我跟他學了好長時候的“英翻中”,但詞彙量沒增加許多,倒是中文的嵌詞造句提高了不少。我不敢公然反對老師的教法,於是婉轉建議“豐富”一下教材。我用了“豐富”一詞,老師沒留意,順口回答:“你自己也找找吧。”
我找了,找的就是《莎氏樂府》,這是一本根據莎士比亞戲劇故事改寫的英文讀本。
我帶著《莎氏樂府》去見老師,,一看原文是“看”過的——每個生詞旁邊,我都用紅筆注了音標。
“看來,你挺喜歡這種英文的。”
“它的句勢複雜,分析清楚了,再難的文法也不怕了。”
張先生沒多說什麼,給我耐心地解釋。但他後來在學習完的閑談中講,“我不反對《樂府》,但主張你現在不要太迷戀它。學英語,不在乎能掌握多少生澀的單詞,關鍵倒是那些常用詞,通常一個會有許多種用法,你得一個個都能分辨清楚。這才是最難的……”
張的個性很強,他教我不但不收學費,反而還“倒貼”。每次我去學的那個晚上,他都預先從東城一家專買西式點心的鋪子買來“洋點心”,以備教完之後閑談時品嚐。我這人不客氣,但對他也有些敬畏。他講的道理雖然不完全讚同,但以後就沒有再鑽《莎氏樂府》。
後來我去了新疆,和他一別多年,再沒有見到。隻知道他“文革”初期很受了些苦。大約是出版社中有人批他傳播“封資修”(重點是資和修),他不服,並且和人動手打起來,結果後來鬧了個頭破血流。大約很久很久之後,曾接到他一封發自成都的信,講自己50年代遺留的問題至今還遺留著,如今是和兒子住在一起,也不去想它了。
他寄這封信時已80多歲了,如今很長時間沒通音訊,不知他現在在哪裏?我默望南天,祝願這位雖有怪僻卻心地善良的老人晚年平安。
三訪金克木
金克木,現年85歲,北京大學教授,我國著名的新詩詩人,學者和作家,但他同時又是一個解不破的謎:為什麼在80年代(也是他70歲以後)又“橫空出世”,寫出那麼多的機敏而又深刻的文章,從而在文壇形成一股強烈的“金旋風”?
金先生是我父母半個世紀的老友,自然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在這半個世紀當中——尤其是在近十多年當中,也遠遠觀察、揣摩著他,每年也要去看他一兩次。但我始終不解,他近年的散文創作高潮是如何掀起的?比這更重要的則是,每次他所顯現的“現代文化人”的魅力和價值,都永存於我的記憶之中。現在發表在這裏的,就是三次訪問的實錄。
一
80年代中期,我正在中國京劇院當編劇,主要是給李世濟寫劇本,同時也籌劃著從文化角度研究梅蘭芳,然後進一步去寫書。這時我去看金先生,就有了與前不同的新意義。因為以往,我是以孩子的角度仰望“北大教授”那一批燦爛群星的,金隻是其中的一個,並且和他的前輩相比,也並不顯得有多燦爛。但是,此際我再去看金先生,就有了鮮明的“個人目的”,想請他對我剛剛開始的寫作之路進行指導。
金問我正在幹什麼。
我說,正在給李世濟寫新戲。
金立刻說,李的高峰是“文革”前排演的《陳三兩爬堂》,然後解釋說那出戲是如何如何“合適”。
“合適”不是戲班中常能聽見的語言。我心裏有些不大為然,因為金長期住在北大學校裏邊,很少有機會進城看戲,又如何了解世濟的最新動向呢。我講,李目前正決心創立新程(硯秋)派。
金則說,藝術探索關鍵是要“合適”,即“適度”。年輕時希望狂飆突進,中年以後則需要水磨功夫。二者要統一在一個人身上,要統一在一出戲裏,這不容易。而李世濟的《陳三兩爬堂》是做到了這兩個統一的。
金先生問我還準備寫什麼東西,我答以梅蘭芳文化現象。金問我對“梅之所以能夠成為梅”有哪些想法。我答以三點:一是早年在北京的京派京劇大本營中,用新的文化觀戰勝了舊的文化觀;二是去上海演戲之後,觀摩了海派戲劇和海派文化,從中學到了好東西,又拿回到北方逐漸消化;還有第三——
我還沒說完,金先生馬上接住話頭,“梅蘭芳以後又去了美國和蘇聯,把東方戲劇和西方文化做了對撞。”
真是歎服。想不到不經常進城看戲的金先生,對梨園的文化現象看得是如此一針見血!我後來在寫《梅蘭芳與二十世紀》一書當中,就貫穿了金的這一思想,同時在為世濟寫戲的實踐裏,也努力落實進與退之間的辯證關係。結果那出新戲社會效果不錯,評上了第一屆的“文華獎”。我的這次訪問,也因此牢牢印在腦海,金的腦子如同射電望遠鏡一般開始發射電流,給我的寫書和寫劇本指明了道路。
二
數年後一天中午,我和妻子頭頂陰霾走進北京大學,走過研究生樓時,一陣秋雨猛然敲擊下來。我倆一邊到樓裏避雨,一邊猜想著金先生此刻正在幹什麼。
“一定在午睡。秋雨一下,更要高臥不起。”
“也許正寫稿子。越是電閃雷鳴,就越是文思泉湧。”
踟躇著敲開了金家大門,一幅奇景展現麵前——金先生獨坐在矮沙發中,麵前放著一張圍棋棋盤,正照著《吳清源對局選》擺棋。“我最近對圍棋又著了迷,電視中每有圍棋賽,一場不落。我很年輕時就學過,那是老的下法。吳清源開的是一代新風,最近南朝鮮選手幾個青少年了不得,又把圍棋推進一個新的時代。我的棋最近也‘長’了不少,但說不清屬於幾段,因為我擺棋擺了六七十年,還從來沒跟別人對過局……”讓人噴飯,之後又不免遐思。我知道,金先生在“文革”後就擺過好一陣兒,那時他身體極度衰弱,靠擺棋調節了神經,於是才有體力和腦力跑進北大的圖書館,去學習和領悟有關“三論”的外文資料。往事已矣,這一次“入迷”究竟是為什麼?
“我寫不了文章啦。該寫的都寫了,不能再重複已經寫過的東西。我這個人一方麵百無一是,同時也有兩個小小的優點:一是還有點自知之明,二是專愛看讀不懂的書——比如最近一段,我一直在攻讀中等數學……”看到我們麵露疑色,金先生從書桌旁取來一大疊書籍,我掃了一眼。哦,《代數》、《三角》、《平麵幾何》、《解析幾何》、《微積分》……
“我文化程度隻有小學,如今82了,也不知道這輩子是怎麼過來的。最近,我從一位親戚處借來這一堆自學叢書,讀了《代數》,覺得大體還懂,接著就讀《微積分》。發覺深了,於是翻回頭補《三角》和《平麵幾何》……”金先生不停嘴,思緒家機關槍一樣“掃射”著,“最近我發現,《春秋》當中有數學——你們別笑,當然,不是一般概念上的數學。我如果還寫東西,就準備寫寫《春秋》中的‘數學’……”說著,又從書桌另一頭拿起一本印刷很講究的書,仿佛是港台的出版物,封底有作者的照片,一個13歲的女孩。“這孩子真厲害,我正在仔細研究她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