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打斷了金先生的思路:“好些外地報刊都想求您的稿子,知道您跟我父母的關係不一般——”
一聲長歎:“寫不了啦,我不久於人世啦……”
我笑著說:“別著,我七八年前,就這麼麵對麵聽您說過——”
這時,金師母插話:“我們的鄰居季先生(羨林)也說過:‘老金三十年前就說他將不久於人世,可直到如今不但活得挺結實,而且寫文章下筆如飛……’”
金先生對老伴說:“你搗什麼亂?好好保護你的眼睛吧!”
我趕忙問師母:“您眼睛怎麼啦?”
“一隻瞎啦。做白內障手術失敗,純屬醫療事故。朋友們勸我打官司告他們,一告一個準。我想了想,都這個年紀啦,人家也不是故意的,算了。幸好那隻眼還有0.1的視力,每天可以讀讀《新民晚報》,也挺高興的……”
金師母和我母親是當年蘇州振華女中的同學。她一插話,氣氛立刻活躍起來。她回憶起自己剛和金結婚時,曾到北平燈市口的《大公報》辦事處看我父母。她說:“那時你剛6歲——”
金先生斷然截住話頭:“不對!那時你才4歲。我們結婚後剛進你家的門兒,你就從外邊招一大幫小孩兒進屋,還高喊著:‘看新娘子啦,看新娘子啦……’”
妻子大樂,指著我的鼻子笑彎了腰:“你當年還那麼淘氣……”
我們告辭。不知何時,秋雨變得纏綿起來,淅淅瀝瀝,欲斷還連。啊,窗外雨潺潺,別一種“無限關山”!
三
時間來到1997年的12月。我和妻子又一次去看他。
一進門,他從桌上拿出一大疊新書,“都是在這一兩年中出的,每樣給你們一本。”
我一數,一共10本:《金克木散文選集》、《梵佛探》、《文化卮言》、《路邊相》、《檻外人語》、《書外長短》、《末班車》、《說八股》、《蝸角古今談》和《咫尺天顏應對誰》。我心暗驚,這老人是怎麼了?他以往送的書,已經占了我書架一層的一半,再加上這些,那一層就快滿了。
我眼睛一“掃”他的書桌,見有一本翻開的英文書。金先生拿起來,不勝感慨地說:“這本書是1937年出版的,書名叫做‘大眾數學’。其實講的並不是數學專業上的艱深問題,談的則是數學和人類文化的關係,非常有意思。我在1937年隻讀了一個開頭,後來有別的事情放下了。解放後,我在北大幾十年,時常想到這本書,尤其是年紀大了之後,就更想把這本書看完。多次托人到圖書館去查這本書,我把書名和作者姓名都寫清楚了,可每次都說沒這本書。直到最近,我才猛然想起,是我把作者‘姓’和‘名’記顛倒了,怪不得查不到呢?這樣,我才終於把它借到手。一看書後的借閱單,發現半個多世紀隻有兩個人看過它——”
我拿過書後那張小小的紙條,果真是有兩個名字。第一個我不曉得,第二個則是“江澤涵”——這可是有名的數學家,曾任北大數學係係主任多年。記得七八年前去燕南園看望馮友蘭老人時,宗璞就說過,“近鄰有江先生,也病著。”半年後,馮老去世,再不久,江老也去世了……
轉換一個輕鬆的話題,我便問金先生的電腦在哪兒。這是我來之前就曉得了的,此行的實際目的,就是想看看85歲的先生如何操作電腦。金先生把我和妻子領到另外一間屋子:“喏,你看,就是它。這不是我的,是前不久我的一個姨孫女在這裏借住,於是放了進來。她使用時,我不聲張站在她身後,她沒對我講什麼,但我一看,也就會了。於是,但凡她使用時我就不用。等她上學去了,我就進來用一陣兒。你看——”
說著,金老坐到座位裏,熟悉地操縱起“鼠標”,屏幕上一閃一閃,最後顯現出金老最近寫作的文章,和早年寫的舊體詩詞。
“我,已經不用稿紙了!”金老不無得意地說。
久久無言。我麵對的,依然是位謎一樣的老人。盡管一次次的拜訪,使我對於真正的結論已經迫近,但此際我要說的隻有一句:“依然是謎!”
小病儲安平
《文彙讀書周報》刊登了一組儲安平的早期散文,為首一篇題為《小病》。文中這樣說:“每次的小病,它總給我不少的啟示。我相信,一個病了的人,以一種極達觀的,極心平氣和的眼光來觀照一切,他必定會了悟出一些平時所不易了悟出的奧秘哲理。”啊,感覺這麼好,題目這麼巧!真沒想到,儲安平——在我十三四歲時偶然遇到的這個“大右派”,早年竟然是個很有靈氣的文學青年!
我父母和儲從30年代就是熟人,但我見到他,則在50年代中期,他那陣在北京西城白塔寺附近買了一所帶花園的小房子,離我家很近,於是兩家走動就勤了。他喪妻多年,在他出差新疆時,我父母專程到他家看望他前妻留下的孩子。儲從新疆給我母親寄來特快稿件(我母親時任《旅行家》雜誌主編),因為知道我正集郵,便買來半版紀念郵票在大信封背麵上貼了個結實。後來他再婚了,新娘子是他昔日的房東太太,上海人,每當熟人登門祝賀,她就小鳥依人在他身邊靜坐。父母在鴻賓樓請他和新娘子吃烤鴨,席間,他說起自己要到《光明日報》當總編輯的事兒,動員我父親離開國務院中一個副局長的位置,去《光明》當副總編輯,記得他說:“要麼咱倆換換,你當正的,我來配合你。”等到反右之後,這事兒就大了,這頓飯變成結黨營私的一個黑聚會。再往後,我父母都戴上右派帽子,先後和兩個單位的下放幹部一塊下鄉勞動去了。他雖然是“級別”更高的右派,但因本人是民主黨派,沒讓下去勞動。隻是那個小鳥依人的新娘,又一次當了他人的新娘,這次的新郎是特赦不久的國民黨戰犯,當時的全國政協文史專員。聽說儲對此毫無怨尤,獨往獨行,沉默不語。後來“文革”初起,儲在一個星期日忽然來到我家,向我奶奶問了一下我父母的近況,又看了看我,久久無言,就走了。又過了一陣兒,社會傳言說儲這個人“沒”了。也有人說在江南無錫郊區的一個廟裏,看見個很像他的和尚,有人上前相問:“你可是儲安平?”那人回答時雙手合十:“善哉!但願天下平安,何言“安平”乎?”顯然,這是懷念他的老朋友故意製造的小道消息。其實在那年月,死個把人,還不如同車輪碾死螞蟻一般!這消息如同一個小而又小的波瀾,隻在我父母和他們朋友的小圈子裏“動”了一下,此後再無聲息,想來他是死了。但我總記得他來我們家探望的情景,我奶奶活著時也總是念叨:“儲先生拘舊禮。當初你爸媽看過他的孩子,他就非要在你爸媽不在時,也到咱家來看一下。”
我奶奶是個裹小腳的舊式婦女,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值得記憶的事兒,也沒說過什麼驚天動地的話。隻這一句悄無聲息的自言自語,卻讓我記了個真切,似乎成了她一輩子最重要的感悟。她在“文革”中期也死了,享年85歲。我那時在新疆,北京的事情不甚了了。但如煙的往事,我總忘不了也撇不開這一段。如今偶然讀了儲的《小病》一文,浩歎它當年在作者文章中的優美,也歎息後來作者在人生曆程中的不幸。不得小病或怕得小病,最後難免會憋出致命的大病。這個道理是深刻的,儲這個人也是值得記憶的。永遠,永遠。
足音
中年之後,我一直在現實的塵囂中尋找凝重,尋找曆史走過的足音。由於有了願望,總算生活不負有心人,使我有幸能經常踩著父母當年的足跡,走到一些悠遠、深邃的地方,從而或直接或間接聆聽到一些富於啟迪的曆史足音。
比如,母親當年采訪過梅蘭芳、程硯秋一些人,我於是在80年代初踩著她的足跡,走進了當時四大名旦的舊宅門兒,在綜合了其他材料之後,我陸續寫出了《梅蘭芳與二十世紀》和《梅蘭芳百年祭》。
還比如,父親當年多次采訪過馮友蘭,我於是在五年多以前,又走進了北京大學燕南園57號,並認識了老人的女兒、著名作家宗璞。一談起來,才知道兩家關係是紛繁交錯、饒有趣味的。馮老先生比我父親年長十多歲,我父親又比宗璞年長十多歲。解放初期我父親改行在國務院一個局裏管事兒,宗璞大學畢業就分到這個局裏。如今,宗璞年齡比我大十多歲,又在許多方麵可以幫助我……就在我頭一次造訪的半年後,馮老先生跨鶴西去,我以後再見到的,就是紀念室中那一幅用燙漆方法製成的大幅遺像了。老人的眼神迷離惆悵,臉上的老人斑也好像依依不舍於他的這個家和他的哲學世界。在隨後的幾年中,我每隔幾個月總要跑一趟燕南園。每次在進入57號之前,總要在園外的林子時逡巡片時,我總要俯聽一下自己腳下,是否還回蕩著馮老先生在此漫步的足音,或者我父親當年造訪於此的足音?這已經成了習慣——每次造訪父母當年去過的地方,總是這樣先在室外踱一下步,傾聽一下,調整一下,看能否和上一代人的那個“境”接上“氣兒”。
不久前,我忽然動了研究宗璞的心思,於是把她全部著作的保留本,“每種一本”地借了回來。借回來就讀。她的散文成名作《西湖漫筆》,一開頭竟這樣寫道:“平生最喜遊山逛水。這幾年來,很改了不少閑情逸致,隻在這山水上頭,卻還依舊……一到這些名山大川,總會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震蕩著我,幾乎忍不住要呼喚起來:‘這是我偉大的,親愛的祖國——’……”對於這種“開篇”方式,今天的年輕人或許不能習慣。怎麼作家寫東西,一上來就先檢討自己的“閑情逸致”?再有,麵對大好山水,“這是我偉大的、親愛的祖國——”式樣的感慨,是否又顯得“直奔主題”了?當然,我還依稀知道一點50年代強調思想改造的情況,也影影綽綽能夠理解上一輩人對於昔日故土淪喪、民不聊生的痛心疾首。後來見到宗璞問及此事,她坦然回答:“是的,那個時候我們都無比真誠……”
再讀她的小說《南渡記》,寫“七七事變”中的北平。她寫到在什刹海和地安門之間有一個建築極其精良的大宅院,主人公一家在“七七”那天正好借住於此。正是在那一個夜晚,日軍由蘆溝橋開始攻打宛平縣,次日北平的城門也關了,小說的主人公就滯留在這個大宅院中,開始了度日如年、卻又刻骨銘心的若幹天。在這若幹天中,日軍步步為營,攻占了廊坊,兩位著名的國軍將領佟麟閣和趙登禹也壯烈陣亡,但民氣民心卻十分高漲,在7月28日黃昏收複了通州和豐台。然而就在當天夜裏,就在北平民眾企盼一舉收複廊坊的熱切懸望當中,小說主人公卻在這個大宅院中聽到了一種嘈雜的足音。“他忽然醒了。定了定神,分辨出是車馬和腳步聲,從南麵傳來。他起身出房到西牆下細聽,沉重的腳步聲似乎就在牆外。腳步聲整齊而有節奏,每一下都像是重槌敲在北平的土地上——像是過隊伍?……‘從東向西!’他遲疑了,這樣整齊的腳步聲,怎麼從東向西?……月光溶溶地流瀉,花叢中什麼東西呼喇一下。在沉重的腳步聲中,忽然響起一陣孩子的哭聲,聲嘶力竭的任性哭聲,尖銳地刺著黑夜。一時哭聲漸弱,遠處轔轔車聲和腳步聲越來越急促,像潮水轟鳴,在擁抱著人們入睡的寂靜的黑夜裏散天,震動著凝聚著中華文化的北平的土地……”
我受到強烈的震撼。上了些年紀的人都不言自明,這是當時的國軍在奉命撤退,這種足音不是個人行為,而是集體地被烙印進中國曆史恥辱的篇章中。這部小說並沒有正麵表現抗戰,沒有寫到戰爭第一線上的可歌可泣,作者僅僅是用了這一足音,便形象地寫出那個曆史關頭給予老百姓心靈的重創。我計算了一下宗璞的年齡——她在1937隻有9歲,9歲就聽到這個足音?我後來見她,又追問起這個細節。她毫無驚訝,“這是我父親親口告訴我的。”
就在這一刹,我驀然懂得了遺像上的馮老先生,那熾熱留連的眼光,那觸目驚心的老人斑,那種似乎隻有燙漆才可以體現的滄桑感……同樣就在這一刹那,我明白了是這一個恥辱足音的出現,才引發了後來那一係列足以讓人驕傲的足音。中國曆史上充滿了兩種足音的混合,於是造成中國民族真正的滄桑,這都是實實在在的曆史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