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果攤(上)(1 / 3)

騎車奔行在北京的馬路上,不時驀然一亮——觸目皆是“亮色”!果子攤比比皆是!晶黃的是鴨梨和香蕉,半紅半綠的是蘋果,油亮的棕色則是香噴噴的栗子……“亮色”頻繁重複,不免就引起了思索:“眼前景象,怎麼好像在什麼文章中見過?”

記起來了,母親在1946年一篇談她初識沈從文的文章中寫道:“北平秋天的黃昏,街上果子攤的複雜色調氣壞了畫家……我似乎已經聞到良鄉栗子的香味了。”那也是一個成熟的秋天,母親在寫這篇文章之前的十年,她的文章就經常得到沈先生的潤色;但真正的對麵相逢,卻比文字交整整晚了十年!人生,真是充滿不可預知的機緣。母親在文章中很隨意的寫這寫那,最後一段這樣寫道:“如果你在北平的廟會成小胡同碰見一位提了網線袋,穿著一件灰色或淡褐色的毛質長衫、身材矮小瘦弱、一臉書卷氣、眯著眼睛在書攤子上找舊書或是找門牌號數,說一口湖南、北平、雲南雜糅的普通話,那便是沈從文。你可以告訴他,他該去理發店理發啦。”

對母親的文筆,真是不服不行。一仰頭,沈伯伯在我結婚時寫來的贈語進入眼簾——“祝二位多福長壽”在此大字之側,是解釋性的小字:“為國家多做好事為多福,長壽則可為國家多做幾十年好事”。我是何等幸運,時常能走在人類優秀文化的記憶中。

地壇片語

我的母親逝去已有十年,我一直準備給她認認真真寫一本書。在她去世時,我就曾寫過一篇《蓋棺沒有論定》的文章,我認為我母親的價值,會在未來某個時刻得到新聞界和文化界的再認識。十年過去,改革、開放在不斷深化,我也對其中的內容反複咀嚼。現在,我以為終於到了正式寫作和發表的時機,我很快就將動筆,出版社也聯係好了。預計可以在明年年初問世。書名打算就叫做《女記者子岡》。

如果給我母親的一生定位,可以確認她是一名傑出的記者,時間跨度則在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的十五年間。在此之前,她是一名很有前途的作家;在此之後,她主編了幾年刊物,也可以說是一位稱職的主編。這,都是就一個人業務上的貢獻而言。如果變換一下角度——我作為她的獨子,仔細去體會和咀嚼昔日得到的母愛,我確認自己擁有一位極其偉大的母親。母親自1957年(這年她43歲)被剝奪了正常做人以及正常工作的權利,用她自己後來的話講——“子岡從那時就死了,活著的不過是個軀殼。要不是為了孩子,我早就自殺了”。這的確是實話。她之所以還能活下來,就為了舍不掉的親情。親情當中的核心,又自然是母愛。母親把她從前工作時的全部熱情和全部創造性,幾乎都熔鑄進母愛賞賜給我——這當然是我得到的恩情和幸福,但可惜又是民族和國家的不幸。

今天回憶當年承受到的母愛,實在是太多太多;此文隻講一件小事,事情雖然很小,但關乎我後來的一生。直到母親逝去多年,一回想到這件小事,立刻又感到母親的靈魂附體,並支配著自己的行動方向和行動方式。

北京。1968年春節後數日的地壇公園。

您大約已經知道我們家庭當時的背景,以及我當時的處境。北京在春節前半個多月就轟攆外地人,喝令他們無一例外地返回原地“抓革命、促生產”。我呢,此時作為從新疆生產兵團回來探親的一名青年,從假期講自然超出了幾個月;但就當時客觀的處境講,卻又截然不能返回。因為當時全國運動發展得並不平衡,新疆由於“天高皇帝遠”,各方麵都“慢半拍”。比如關內已經串聯頻頻,新疆黨的基層組織還在發揮作用;還比如,關內的武鬥已然停歇,新疆的武鬥卻方興未艾。1968年的春節,新疆武鬥就處在升級換代階段。同時更傳來一個危險的消息:造反派把王震說成是“五?一六”集團的第六號黑後台,於是一時之間,當初王震私人介紹進疆的若幹幹部子弟,自然而然也就成為“五?一六”分子。據我所知,這當中就有張聞天的兒子、楊尚昆的兒子和胡繩的兒子多人。我如果趕在這個時候回新疆,不就是把自己送到槍口上去麼?

明擺著的道理,但是無處訴說。

說給街道幹部,她們會搖搖頭回答:“不要聽信謠言,你看看報紙上是怎麼說的,天天都有紅字標題,形勢是一片大好……”

——硬梆梆,不容商量。

說給父母所在的機關,他們倒還不是那麼愚昧:“我們也難啊。街道同誌的頭腦雖然簡單,但同樣是一級革命組織,我們如果不配合他們動員你返回疆,他們較起真來。首先被動的還不是我們,而是你的父母……”

——軟中帶硬,寸步不讓。

無奈,我隻得在街道規定的日期離開了家,母親第二天遇到街道幹部時便聲稱:“城北走了。”

“走了?”

“走了。”

“回新疆了?”

“回新疆了。”

“回新疆的火車通了?”

“——不通的話,他怎麼能走呢?”

我是後來聽說了上述的一番問答。一方麵明明知道去新疆的火車時斷時通,可是在逼迫類似我這樣的青年返回原地時,卻又是鐵板釘釘,毫不通融。對人不斷唱高調,對己則網開一麵。這些街道幹部,大多30幾歲年紀,每月也就才拿很有限的一二十塊補貼,怎麼就學會那麼一種最壞的幹部作風了呢?

但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街道幹部既然看到徐城北再沒有出現在自己管轄的胡同時,就仰麵朝天、心安理得了。

事實上,我沒走。眼見春節臨近,母親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在春節前離開北京。你先躲躲吧。”

我到哪兒躲?北京倒是有不少的親戚。成分好、處境安然的,能接受我到家裏給他們找麻煩?因為那時全國城市有一條嚴格的規矩:一旦留外人住宿,必須報臨時戶口。哪怕隻住一天,也同時得說明這個人由哪兒來和向哪兒去。一旦這個地區在外來人口暫住期間出現案子,公安部門就根據這些臨時戶口的登記材料查根尋源。所以在那時候,越是成分好和處境安然的親戚,就越是和我們劃清界限。平時別的問題都好說話,遇到這種事情就絕不通融。要是政治上不過硬的親戚,我當然也不敢麻煩他們,一旦罪上加罪,對雙方都沒好處。

於是一連幾天,我都去北京火車站過夜。候車大廳裏很擁擠,所有的椅子上都是早到了的人,我隻往個角落裏一蹲,屁股下墊塊破雜誌什麼的。當然,還得注意封麵封底上不要有“紅太陽”的圖像,否則被別人發現了也是麻煩。連續幾天下來,精神自然恍惚,實在忍不住了,便一早去到某位逍遙派近親的家裏,親戚離家時把門從外邊一鎖,上班去了。我蒙上頭睡它一天大覺,補充補充精神。等晚上親戚下班,招待我吃頓晚飯,等到九十點鍾,我告辭出來。又去火車站“上班”去了。

真是在熬精神啊。

但母親明知道如此,也不放我在春節前離開北京。她說:“自古以來,就沒有把親人在春節前逼得分散的道理。盡管到除夕那一晚,城北也不可能回到我們的小院,但我能知道他還在北京,我總能遙感到他的存在。要是一旦他在節前離開北京,到了除夕那一晚,我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哪裏了,我就沒法活了。”

我就是衝這番話在北京東躲西藏的。到了年三十那天,我離開了久居的火車站,到國家體委的一所辦公樓的某個房間。我舉手敲門,門開了。

開門的是我的一個小叔叔——我姨奶奶的一個小兒子。

這兒,您得容我略微倒敘一筆。我爺爺中年“發達”了之後,曾經娶了一房姨太太,她是南方人,挺善良,生了幾個兒子,年紀比我略大幾歲。我從小和他們一塊玩,我隻直呼他們的名字,但從不叫他們為“叔”。因為我麵對的是一個自己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事實,我不能不和他們玩,但又或多或少從奶奶處接受了一點不情願的別扭心理。

多少年來。我奶奶和他們淡淡的,我父母和他們不遠不近的,我和他們含含混混、稀裏糊塗的,我想抹掉那個尷尬的“姨”字,但又不知道如何去抹。但人家那邊反倒處之泰然,人家大方,我們這邊顯得小氣。“文革”來了,按照階級鬥爭的理論,姨太太一方屬於被壓迫被侵害的,三個小叔叔表現積極,幾乎同時入了黨,在單位裏也是紅人。但他們仨都不趾高氣揚,說話辦事都挺注意節製,因此格外得人心。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們知道了我的處境,其中最小的一個在國家體委工作,他事先就和我約好,“年三十下午你找我來,過節幾天就在我辦公室過。因為規定我值班,附近的治安保衛都歸我管,你放心住好了,每天我給你送飯。”

於是,一切按他的安排執行,我在春節幾天總算睡了個踏實覺。但到初五為止,我主動離開了體委,因為初六上班,我的小叔叔的權限即將失去,我重新開始每晚到火車站“上班”。

又延續了幾天,我終於到了忍無可忍之際。我打電話給一個親戚,又由親戚打公用電話傳呼我母親——我表達了離開北京的決心。母親請親戚轉達要我行前某日在地壇公園一見。

母親規定了的時間是下午兩點。為什麼要約地壇?就為了和我們家保持一段距離,好讓人輕易發現不了。這天太陽昏黃,沒一絲力氣,也沒一點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