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景山公園外圍的紅牆下——這是我經常騎車經過的地方。每次經過,總會下車走幾步,抒一抒心懷,抖一抖遐思。
紅的牆,黃色的琉璃瓦,藍的天,最基本的顏色,最大氣的顏色,最帶傳統文化氣息的顏色。
紅牆是方正的。我們做人,尤其是到了如今這個年歲,也自然應該方正。
紅牆是高大的。我們每個人的能力有大小,機遇有好壞,但人品應該同樣高大。
這紅牆的前邊是故宮,故宮的前邊是天安門,天安門的前邊是前門和永定門——這樣就可以“拉”出一條中軸線。首都北京就是以這條中軸線為基準的。我們做人也要時刻不忘記這一基準。什麼才是我們做人的“中軸線”呢?
作為北方人和北京人,是不能忘記紅牆的,是要時刻倚靠紅牆的。
共和國的兒子
我的童年安靜而美麗,盡管1948至1949年間北平圍城很緊張,但那是大人的事,而且我也是在父親晚年出版了他的《圍城日記》之後才知道。記憶中八九歲時,也就是1950至1952年前後,一個傍晚母親帶我離開家,車子駛向東單,又拐了幾個彎,就進了一個洋裏洋氣的大門,裏邊一片草坪,遠處是幾座小洋樓。草坪當中已經有了些人,人旁邊有了些椅子,椅子旁邊又放了兩三張桌子,桌子上放了些麵包、汽水之類,人們自由取用,沒有人看著,也不用交錢。
椅子是排成幾排的,並且圍繞成一個半圓形。比較奇怪的是,在第一排椅子之前,還並排擺著兩張寬大的單人沙發,都空著,早來的人也沒有誰去坐。有幾個淘氣的“小小孩兒”(也就三四歲吧),不時跑上去把膝蓋跪在沙發上彈跳著玩,馬上卻又被他們的大人抱走。
天漸漸暗下來。不久,一位體型魁梧墩實的壯年人來了,走向其中的一個沙發,坐了下來。一些客人聚攏到他身邊,他要站起,被這些客人按坐在沙發裏,客人們隨手揪過幾把椅子,就坐在沙發邊和他對話。母親拉著我上前,也和那位壯年人說著什麼。母親隨手把我往他膝蓋上一推,我繃住身子沒動。因為他一個膝蓋上已經有一個小女孩兒了,年紀也就四五歲,正在忘情地蹦,我還湊什麼?再說,我也不認識他呀!
天再黑些,又來了一個身材更高的人,人們朝他鼓掌,他朝人們招手。他走到沙發前,和早來的那位握手,然後並排坐下。沒幾分鍾,天空開始放禮花。這時,天空完全暗了下來,禮花無比美麗,我心裏也無比美麗,我熱愛這個新生的共和國。
第二天,我在報紙上見到昨晚的照片,坐在沙發上的那兩個人也被標上名字:毛主席和朱總司令。他們正仰麵看著夜空中的禮花,毛主席抬起右手指著什麼,朱總司令順著他的手看。在他倆身後,有一些坐在椅子上的人也在仰看,人影兒比較虛,看不清哪個是我母親,更看不清哪個是我了。
一年後的夏天,母親帶我去看戲,地點是勞動人民文化宮的露天劇場。我們去晚了,進劇場先要爬幾十層的大台階,等爬到有兩三層樓那麼高的時候,也就到了劇場的最後一排。我們的位置比較靠後,隻能遠遠觀望。好在那天是演歌舞,歌舞演員不需要表情,遠看就挺好。最後散場時,我拉著母親急忙往外走,生怕晚走一步人就多了。母親向來是個動作麻俐的人,可那天不知為什麼,動作總是那麼遲緩。不光母親遲緩,幾乎所有的人都慢慢騰騰。不久,就見有一個身材很高的人,從我們身邊的走道經過。我認出來了:“毛主席!”隻見他慢慢穿經劇場的最後一排,然後沿著那幾十級台階緩緩走下。所有看戲的人,也慢慢隨著他的節奏退場,其中第一排的位置,也總距離他十多步遠。走在第一排的人,也都自覺保持著一條橫向的直線。
毛主席獨自走到最底下一級台階,那裏停著一輛小汽車,旁邊站了兩個警衛員。人們進了汽車,關門,汽車駛動,開走了。別的觀眾這才慢慢走出公園大門,有人欣賞著夜空,有人談論著剛才的節目。
又是幾年過去,我成為一名高小學生,是五年級還是六年級,記不清了。父親已經在國務院上班,他每天進中海,就是文津街北京圖書館斜對麵那個朝北的大門。他剛夠汽車接送的級別,可他對組織上說——自己還年輕,家也不遠,騎自行車上下班就挺好。我去過父親的辦公室,要先在中海的那個大門登記,衛兵打電話進去,等裏邊說了“放行”,這才讓我進去。進去也不能亂跑,隔不遠就是一個崗,每到一崗,他都會指給你一條修得很平整的路。等你把這條路走到盡頭,下麵又有一條路等著你。後來我才知道,進中海不算稀奇,進南海需要一種特殊的“卡”,有它隨時進中海,有中海“卡”的人卻進不了南海。
詩如潮
“詩如潮”,是我從小學一直讀到高一之前的心境。
我屬於那種“沒心沒肺使勁兒玩”的男生類型,對外界事物從不關心,不關心也因為從沒遇到過障礙。我一直沒怎麼太用功,但功課總在“中上”,業餘嗜好較多,一是逛廟會,二是打乒乓球,三是聽京劇,四是寫舊詩。
廟會大家都逛。因為是男校,男生都純真也不使小性子,下了下午第二節課,隻要有一個人招呼一聲“白塔寺”或“護國寺”,“胡嚕”一下子,頓時就空了半個教室。打乒乓球則是出於無奈。當時校醫室說我有“心髒病”,到醫院再查,結論是“二尖瓣閉鎖不全”,於是體育免休。可我從來沒有什麼症狀,於是就抓空兒打起了乒乓球,先是在學校的水泥台子上打,後來跑到工人俱樂部打,最後跑到西單茶社找女招待打。同學中數我打得“雜”,雖然動作不標準,但就是能贏球。所以先是當了乒乓校隊的隊長,隨後又推薦我到什刹海業餘體校“受訓”,以求糾正我的那些古怪而實用的動作。至於聽京劇,完全是受學校幾名愛好京劇的老師的影響。那是校慶,師生聯合搞會演,學生無非是唱歌舞蹈,老師就聯袂唱了兩出京劇——《女起解》和《法門寺》。在後一出中,一位生物老師扮演大太監劉瑾,劉瑾有一句對縣官趙廉的台詞是“哥兒啊哥兒,你那腦子裏還有咱家我麼”。這位生物老師到了台上一發揮,就成了“哥兒啊哥兒,你那大腦皮層裏頭,還有咱家我麼”。頓時舞台上下大笑,並一直成為此後許多天師生們的話題。這個小噱頭也把我的魂兒給勾走,從此我開始進入京劇戲園子,什麼馬、譚、張、裘、什麼李、袁、葉、杜,都成為我奉獻家中給我的零用錢的對象。那時,家裏每月給我三五塊錢,可馬連良一張戲票就得一塊三。我隻好省著花。於是每次隻買最便宜的戲票,進了園子隨便找個邊座一坐,眼光卻朝前排兩邊掃描,看準了哪兒還有空座兒。一等劇場打鈴息燈,我就趁黑往前溜,等到舞台上燈光大亮之際,我早就安安穩穩在池座兒中坐塌實了。
大約是1957年掀起了一個全民寫詩的熱潮。先是老師寫,他們把自己的詩,抄寫在大字報上,把我們校園的牆壁貼得嚴絲合縫。學生自然不能落後,尤其我是語文的科代表,哪兒能在這件事兒上落後;其次我是戲迷,我懂得了“十三轍”是怎麼回事兒,不會因為詩歌壓韻再發愁。對於別人寫的新民歌或者新民謠,我一眼望去,就能發現其中哪句不合平仄。在寫新民歌浪潮中,我也是積極分子中的一個,我還給自己起了個“塞外”的筆名,意思是從我的名字生發開去——城北城北,長城之北。長城之北,不就是塞外麼?
我找了一個硬殼的筆記本,把當時每首民謠都記了下來,但是,當民謠風在社會停止之後,我寫詩的勁頭仍然不止,並且沿著舊體詩的道路前進了。在我的母校——男三中,像我這樣的學生有一批,大多集中在後來的高三文科班內。我們交換新近寫出的舊詩,全都記了下來,或者甲同學用毛筆寫在宣紙上,正式送給乙同學。直到現在,我們當年文科班同學又恢複了聯係。有時過年聚會,說著說著高興了,於是某人話語中就攙進了舊體詩詞。有時我一旁聽著,忽然覺得耳熟,忙問:“等等,我打斷一下——這句好耳熟,是誰的詩詞?”同學則哈哈大笑:“耳熟什麼?就是你自己的呀!”
隨後,這位同學把複印件寄還給我,說原件他“保留了”。我看著這詩詞也恍然如夢,以後再出書時,我就把當年手跡影印在封二或封三上,留個紀念。
校中閱報欄
1957年,對我一個稀裏糊塗的青年來說,真是一道截然的分水嶺。此前的我無憂無慮,此後隨時感到一種無形的重壓。
我家離學校特近,也就是一兩分鍾的路。簡直可以說,上課的預備鈴兒如果再響亮些——以至於讓在家的我能夠聽到,那麼我聽到鈴聲再往學校跑也不會遲到。那時候到過我家的同學很多,我卻沒怎麼到過同學的家。我父母如在家,遇到同學也總是熱情接待,我們那個小院也給同學留下很深的印象,甚至包括院子的格局,和院子裏栽的那些樹木花草。這些在幾十年後的今天,老同學聚會時依然記得我父母和我們那個院子。
1956年我上初三時,學校中一位老師(他兼任團總支書記)找我談話,動員我入團。發現我一腦子都是打乒乓球,便給了我一本團章,要我學學,說過幾天再找我談話。別的同學聽說,都羨慕甚至是嫉妒地說:“這是在‘請’你入團啊。別人得自己寫申請,還得不斷寫思想彙報,甚至光彙報自己還不行,有時還得順便給別的同學‘上點眼藥’……”聽到這些,我渾然不解。同學拍著胸脯又說:“他(指那老師)私下對別的老師說過——不讓徐城北入團,我這團總支書記就有點‘過不去’……”幾天後,當那位團總支書記又找我問學習團章的事兒時,我一拍腦袋:“啊呀,這幾天忙著到市裏賽球,我給忘了……”書記沒再說什麼,放我走了。也就在問話的前一星期,我們乒乓校隊的三個人,拿了西城區參賽中學的冠軍,我們仨都成了二級運動員。
一上高一,先是全民寫詩,然後老師煉鋼,因此時常停課。再遇到老師,有的成了“土猴兒”,有的成了“煤黑子”。可不知怎的,後來“整風”引出了“反右”,母親還是每天按時上下班,住在西郊中共中央高級黨校中的父親,卻一再沒回家。母親不放心,讓我坐公共汽車去到頤和園旁邊的黨校,去看看父親是怎麼回事。我一看,鋪天蓋地都是批判右派的大字報,其中也涉及到父親。回來和母親一講,母親傻了眼,也就不逼父親回家了。我一個小孩子,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心想這都是你們黨內的事兒——有話好好說不行,非得這麼大張旗鼓地批判人不成?
後來有一天在學校,正在課間,一個同學忽然一揪我的衣袖,又指了指閱報欄,沒說什麼。我不明究竟,走近閱報欄一看,我父親的名字赫然在上,並冠以“右派分子”的頭銜。其中也提到我母親,說她“派兒子去黨校通風報信”雲雲。我腦子登時暈了,怎麼還牽扯到我?我不過就是拿去幾件替換的衣裳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