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牆(2 / 3)

就在這個課間,就在這個閱報欄前,我感受到人生進入新階段,感受到那道截然的分水嶺的威力。隨後不久,我母親的姓名也見了報,也冠以“右派分子”的頭銜。於是,我從一個典型的紅五類,頓時墮落成“雙料右派”的後代。後來,我曾求見學校團總支書記,想重提入團之事。他好像早就明白我的心思,借故推辭了。他事後對別的老師說:“到如今我再發展徐城北入團,恐怕就又是我跟自己‘過不去’啦……”

這話我後來從別的老師處聽說,嘴上沒說什麼,但心裏很不高興。幸虧同學們待我都好,也不提這件事,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任課老師中劃了幾個右派,他們從課堂上消失了,有人去了校辦工廠,有曆史問題的則判刑勞改去了。繼續任課的老師對此也多諱言,隻是那幾個接替上課的老師實在水平太次。班裏有幾個男生很憤怒,就要想法子把代課老師轟跑。這事兒後來讓班主任曉得,急忙去緩和同學的情緒。

到高三準備高考填寫誌願時,我的英語曾在全區統考獲得很高名次,第一誌願擬放在北京外語學院。但填寫哪個係呢?是英語,還是法語?學校的教導主任找到我,建議填寫西班牙語。他說:“這是個冷門的係,興許對出身不太重視。”我就這樣報了,後來參加了考試,自我感覺相當不錯。

發榜。我落選了。一打聽,敢情我撞到“槍口”上了——西班牙語誠然不如英語和法語“大”,但學完西班牙語一畢業,要麼進外交部,要麼分配到拉丁美洲搞外貿——這出身上的限製比誰都嚴啊!

文科班

上到高三的下學期,開始文理分科,四分之三的同學學了理科,其餘的學文。理科在50年代就已“吃香”,報考的專業多,畢業後分配也好,工作容易出成績,以後的提職加薪也快。但男三中的文科班向來是強項,首先是我們這一屆——多數同學都有些專攻和閱曆,大夥在文科班隻聚會了半學期,畢業高考後風流雲散,天各一方。不論得意的還是失意的,都經受了生活的磨練,最後多數都成了“正果”。

一位,他本高我們兩屆,後因病休學,休學中又學了國畫和古典文學。後來複學,就和我們同屆了。他報考大學,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把國畫和古典文學“+”到一起,就成了中央美術學院的美術理論係。可畢業時給分到吉林博物館,別人在“文革”中大跳大叫,他安安靜靜研究館藏的元代書畫,這也恰恰是中國美術史研究中的一個薄弱環節。後來,他考回母校母係的研究生,畢業後留校任教,隨後當係主任,再後當博士生導師,是目前我國美術理論界的中年權威之一。

一位,畢業即考上中央戲劇學院,出身貧農。不知怎麼搞的,後來成了“反革命集團的頭子”,勞改了若幹年。後來放出來,可能是“半平反”,舉家落在河北保定一帶工作。我膽子小,對這位同學多年來不敢“沾邊”。但如今思想起來,他的這份兒經曆確實值得研究(首先值得他自己研究)。如他能站在時代的思想頂峰之上,仔細掃描當年的自己和外界產生的碰撞,再結合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曆程,還得好好琢磨一下寫作的思路和“筆墨”,興許可以寫一本傳世的長篇小說。

一位,也是在大學被打成“反動學生”,勞教了若幹年,後徹底平反。他的身體受到嚴重傷害,現在每天堅持以走路和遊泳維係健康。他苦學英文,考入一家外國公司的駐京辦事處,因為有能力,現成為該公司的駐京代表。他目前的個人生活是昔日同學中最優裕的,前兩年就聽說,外國公司每月給他的工資,從賬麵上看就有一千美金。如果他同時再做點兒買賣呢?最近聽說在郊區已有了別墅。他同時還掏了腰包,作為他個人資助附近的貧苦孩子上學之用。上個月他去到美國夏威夷給張學良祝壽(98歲),我電話中問“你和張學良什麼關係?”他說“於風至是我親姨媽,這關係不算太遠吧?”

一位,畢業後不知怎麼去了新疆若幹年,後來又不知怎麼回到北京。他長期住在前門大外廊營一號——這是梨園譚鑫培的老宅,但早就成了大雜院。他從賣水果的攤販入手,後來開始批發水果,買賣越幹越大。

再一位,就應該是我了。我飽嚐了生活磨難,最後總算掙紮出來,先在梨園圈裏認真“混”了些年。既認真,也“隨和”,二者辯證統一,如果說我有些成績,就得力於此。可貴又可幸運的,是我沒有一棵樹上拴死,前幾年又“鑽”進老字號,現在又鄭重進入對京城文化的研究。我用的是非傳統並非正統的方法,當了一名最傳統並最正統的文人。

回憶我們當初那個文科班,對照今天諸多高中文科班,其來路和去路都恐怕不敢想象,更甭說仿效了。我以為,總結那一輩人的經驗,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都不僅僅是就書本學書本(以及後來的寫書本)的,都是在前途不可預測和把握的情況下,胸懷一個“賭”字,拚著性命去“闖未來”的。闖成了,也就出道了;闖不成,也就被淹沒了。但即使是暫時失敗了,隻要他思想上不服輸,興許就又能做出一番業績。

文科(從高中的文科班直到大學的文科專業)學生應該走什麼路?我以為至今還是個沒解決好的問題。除了培養高校師資,怎樣才能真正“學”出個文科人才?究竟應該遵循怎樣的道路,仔細值得琢磨。前不久,我遇到北京大學藝術學係的係主任葉朗教授,他說該係不準備直接從應屆高中生中招收本科生,而隻打算招收研究生。對此我很讚成。但這依然隻是第一步,文科和藝術的範疇太寬泛,如何總結和傳遞其中的“學”,的確不僅僅是刻苦就能完成的事,很可能得經過個人某種意義上的九死一生才成。

握手

大概是1961年,母親的單位和父親的單位一通氣兒,就決定把他倆“都下放”。那時候就這麼簡單,單位想下放誰就下放誰。要是雙職工,兩邊單位一通氣兒,這事兒就算定局。胳臂扭不過大腿,單位把你的關係一轉走,再把戶口一遷,你的糧票、油票、布票、棉花票就都沒了。沒了這些,就再難在原來的地方生活下去。更有甚者,但凡單位領導定下來的,誰敢反抗,形同反黨。經過1957年的反右派,絕大多數人都明白,但凡怎樣也不能反黨。

1957年後,我父母先後去了農村。是隨本單位的下放幹部,分別去了湖北和河北。本來,所在單位決定讓他倆隨中央大批的右派去北大荒,名單報到周總理那兒,是總理把他倆名字勾掉,改隨原單位“下放勞動”。完全是好意,結果卻更糟。如果大批右派一塊去,難兄難弟,彼此彼此。再者,我父母先前還是黨員,一切不吃虧。隨本單位下放勞動,包括本單位沒犯錯誤的幹部(甚至個別部分領導)在內。那些在運動中整人的人,萬沒想到不但沒提升,反而最後自己也要下去。再者,一萬個沒想到被自己整下去的人,居然被總理“打了回來”,又整天和自己一塊兒修理地球。於是,我父母下放勞動期間沒少“穿小鞋”。

幸好兩人所在都是大單位,總的來說,還比較講究政策。先是我母親膝蓋上的病犯了,組織決定讓她先行回北京,在印刷廠勞動改造。我父親苦堅持,他一次從湖北寄回來的照片,讓我們看了長久無語。他完全脫了形兒,剃了光頭,瘦得可怕,他還笑,這笑容就亞賽遺像。母親也沒說什麼,第二天就把這照片寄給了鄧穎超。她寫了信,但不知寫了些什麼。這次沒派我騎車送信,但她知道一個可以“交”信的地方。不久,我父親就奉調回來了,母親事先得到消息,她依舊沒說什麼,隻叫我到鮮花店裏,花十五塊錢買了一束鮮花,插到堂屋當中的飯桌上,希望父親一進門就能看見。

可惜好景不常。到了1961或1962年,國民經濟遇到巨大困難,城裏已養不活那麼多人,於是便發動幹部下放。這次又是兩邊單位一通氣兒,決定“連鍋端”到山西去,讓我父親先去,然後就是我母親連同我一塊去。

我爸是老實人,乖乖去了,回信還說“(山西)形勢一片大好”,母親最煩他用社論語言寫家信。此後一連幾天,我都看出母親心裏煩悶,她又開始抽煙——這是她1957年時每寫文章時才有的習慣,說明動腦子時需要有這種外力的輔助。

有一天中午她從外邊回來,忽然興衝衝對我說:“在街上碰見浦二姐了。留北京的事兒——有門兒了!”說完,她回到辦公桌旁,攤開稿紙,用她那隻蘸水鋼筆旋轉寫信。為什麼說“旋轉”呢?她的字兒每一根筆道都是圓的,她的思緒也同樣是圓的,“旋轉”著就能一氣嗬成。寫完她封上信,這回又起用我了——口述了一個地址,讓我騎車送去。她隨後就回到辦公桌邊默默抽煙……

浦二姐叫浦熙修,與母親同是重慶時代的名記者,當年情誼很好的。她是民主黨派,同時也是比我母親更“大”的右派。但她沒被下放,此際在全國政協的文史委員會的文化組當副組長。是她建議我母親往政協調,但她這個副組長沒有調人權。她講了文史委員會有個副主任委員,是黨員,是實權派,但不像當時一般黨員那麼“左”。她對我母親說:“這人你認識,不妨寫信給他一試。”浦還說了他住家的地址。於是,母親這封信就是寫給他的。

沒幾天,政協通知母親去談話,那位副主任一見麵就說:“歡迎,歡迎。今天別走了,就算上班了。你愛人那裏由我們出函聯係,也調回來算啦。”我母親聽說就沒走,當天在機關食堂吃了中飯,還是那位黨員副主任請的客。此後,母親的辦公桌就擺在浦二姐的對麵。當年重慶新聞界的“姐妹花”,如今麵對麵搞文史。

但調父親的事進展很不順利,父親原來的機關頂著不辦。母親又給鄧穎超去了信,但這次卻也“為難”了。因為這次下放是共產黨發動的,由鄧或周提出都不合適,據說後來母親的信被轉批給中共中央統戰部,又由統戰部私下“捅”給了陳叔通——由陳點頭,才由全國工商聯出麵向山西要人。就在調人的那兩天,不知怎麼又讓民盟中央的沈鈞儒知道了,沈當即表態說民盟要,但陳那邊不給,還說“你想要怎麼不早說話啊”雲雲。您瞧,我父親這時反而成為人見人搶的“香餑餑”了。最後,我父親也如期調回,進入工商聯當了一名機關幹部。

此後一年的“三八節”上午,全國婦聯在政協禮堂舉行招待會。我母親正在機關上著班,忽然得到通知,九點半到禮堂,鄧大姐要接見。後來,母親循序排隊挨個兒上前,鄧大姐依次和大家握手。因為人多,鄧大姐隻問了句“家裏都好吧”,母親懂了,忙點了點頭。鄧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意思大概說“是我給辦的”,隨後在握手中,以中指用力按了按母親手掌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