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母親挺感慨:“這都什麼時候了,鄧大姐還像搞地下工作似的。”
當皇帝也沒勁兒
母親調進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有時中午不回家。我當時沒單位,但抓緊在家自學,時間比普通人還緊。家裏如有頭天剩下的,我就吃剩的;沒有,我就騎車去政協,在食堂和母親一塊進餐。1959年建國十周年,政協陸續來了幾批釋放的戰犯,頭一批的陣容最“硬”,有杜聿明、王躍武、宋希濂等著名戰犯。更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末代皇帝溥儀。這批人經過若幹年的勞改,都很會“來事兒”。一旦真見到共產黨員身分的頂頭上司(哪怕是小處長),也都畢恭畢敬,沒說話先含笑;唯獨見到像我母親這樣的“摘帽右派”,則動輒“彭大姐長彭大姐短”,說話如同放機關槍。所以中午在食堂吃飯,他們看到母親打來飯菜在哪個桌子,就也隨著來到哪個桌子。我母親成了他們擁戴的“桌長”。這樣,我便得到了近距離觀察他們的機會。
溥儀是古典性格,給人一種傻呼呼的出世感覺。他個兒高而身材很瘦,大腦袋架在脖子上,晃裏晃蕩。對比國民黨的高級軍官,他真純潔得像孩子。他結婚時,我本想去湊熱鬧,但母親不讓我去,說要和他們保持一定距離。這會兒的母親,又顯出她的“黨性”來了。這些人剛來文史委員會時,職務叫“專員”,工資每月一百,後來大部分當了政協委員,工資翻一番,成了二百。政協幹部許多人思想不通,說自己幾十年幹下來,工資還不足一百;也有人說“幹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還有人說“幹什麼都要成為大的,小反革命早就殺了,大的反而統戰有用處……”這些牢騷後來都挨了批評。
母親思想不通的是,有幾位自己解放前都采訪過,當時和他們的關係是敵對的;如今他們一出來,馬上被奉為上賓,而自己這些參加革命多年的人,一旦出了些錯,整起來就往死處整,反倒不如這些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敵人了。當然這話也傳到了上邊,母親也被叫去挨“敲打”,但她“記性不好”,到第二天照說不誤。
我對戰犯沒興趣,隻一再琢磨這末代皇帝。這時我已經學了戲,打算將來到京劇團當一名編劇。戰犯進京劇,你讓他唱西皮還是二黃?他打開地圖製定作戰策略,也很難表現。皇帝則可以進曆史劇,一張嘴就能起唱兒。因此,我就要抓住眼前的末代皇帝研究他。如能回到他曾生活過的世界,那就好了。
沒想到,就在一兩年後,我幾乎天天去故宮——讀古書,背誦舊體詩詞。那時我認識了故宮的一個專家,每次向“看大門的”隻要說找他,就可以不買票。我多從神武門進去。如果太陽厲害,我就在禦花園找個蔭涼讀書。如果陰天,我還是願意去到三大殿,隨便揀個台階下麵,一邊背誦古書,一邊悠然遠望天空下的紅牆黃琉璃瓦……我發現,如果在這兒把我寫的京劇劇本加以吟唱——尤其是表現宮廷題材的——一般都比較得味兒。如果是市井題材的,那不妨到前門找一間有樓的茶館。
忽然又想到了溥儀。在太和殿上,固然對巨大龍柱十分景仰,但當中的寶座並不讓我感到舒服,它太高也太孤立了,居高臨下和目空一切未必是好事。我還參觀了皇帝的婚床。在那裏結婚,老婆得從很遠的地方乘轎進來,夠麻煩的了。而且每天不管樂意不樂意,都得到太和殿議事,否則會寫詩的臣子就又要說“從此君王不早朝”了。從這個思路向前推導,我就很能理解溥儀後來在宮裏學騎自行車時,為什麼要太監把攔路的門檻鋸掉……
故宮讓我學習古典文學時得以優遊,也讓我多少懂得了一些末代皇帝。如果我早生一個世紀,如果有兩種投胎的路徑(一去故宮,一去前門)供我選擇,我寧可去前門。但天橋我絕對不去,那兒也免太低和太髒。
認識浩然
我在中國戲曲學院旁聽兩年,臨近畢業時,浩然的《豔陽天》出版了,文學界一片好評。
我也讀了,是從形式角度出發衡量它的內容。因為我必須馬上寫畢業習作的劇本,選材和選定所寫劇種成為刻不容緩的問題。於是,我也必須麵對一個是否“屈尊”的問題。從本意講,我看了十幾年的京劇,創作也當然是寫京劇。我不大看得起其他戲曲劇種,包括這北京市民最喜歡的評劇。中學時代在廟會上,我看到過“廟會評劇”《馬寡婦開店》和《老媽開耪》,印象特壞,特倒胃口。但是,在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工作的母親,出自工作需要訪問了小白玉霜,給她記錄、整理過一篇東西,深得她的好評。再者,我由於出入吳祖光的家庭,雖然都是請教有關京劇的問題,可新鳳霞每次都熱情招呼,也使我很感動。當時,北京評劇演員最出名的就是小白玉霜和新鳳霞,既然都已經或多或少進入了我的視野,我又何必死跟人家“過不去”呢?再者,60年代前半期是評劇大發展的時刻,它一出出新戲(《奪印》、《金沙江畔》……)的問世,觀眾反映之踴躍,早就打破了京劇的一統天下,這一點連北京京劇團的名伶都感覺到了,他們發現京劇觀眾正大批量“湧進”評劇劇場…
思索再三,我終於決定借畢業創作之機,把浩然的《豔陽天》改編為評劇。評劇唱詞可以寫得更滿更恣意,搞點“話劇加唱”也無妨。想到就立刻去做。劇本很快就完成了。老師的評價也不錯,可我還覺得意猶未盡。我究竟在想什麼呢?
我在思謀作者,想知道作者對這個改編本的態度。
我不認識浩然,我父母也不認識他。但昔日我在男三中的一個老同學認識他。老同學叫胡天培,他高中畢業後去了北京南郊的紅星公社,他和他的弟弟胡天亮合寫了一本長篇小說,很轟動。於是我們經常來往,那一段,他在農村如魚得水,他和浩然挺熟,我就托他把劇本轉給了浩然。
回音終於來了:“很好”,並且約見我,“見麵聊聊”。
浩然的家在北京朝陽區三裏屯路北的一片樓區之中。他首先向我父母致意,說當年剛從通縣走進北京時很景仰我父母,隻可惜1957年的事兒沒能讓認識成為事實……隨後又很勉勵我,說我的文字基本功很過硬,“弄”這種劇本駕輕就熟,跟“小菜兒”似的。但話鋒忽地一轉,他變得嚴峻起來,認為當前京劇隻靠改編當代小說“出”現代戲,並不是真正的前途,應該由真正有誌氣的新一代編劇,早一些深入基層“臥底”(這是個下象棋的術語),估計用不了幾年,等到生活上熟悉之後,就可以直接創作現代戲了。到了那時候,新一代的戲曲別劇本破土而出,而把靠“吃改編飯”的老編劇甩在身後很遠。在浩然心目中,評劇是個遠比京劇有前途的劇種,在北京郊區,在整個華北和東北,評劇的力量都很大。
我不能正麵回答浩然。我心目中依然隻有京劇。當然,浩然的話也是對的,但我覺得自己搞不了評劇,我的氣質不行,我身後的文化背景也跟評劇格格不入。
在見過浩然之後不久,我在中國戲曲學院的旁聽也結束了,同學們畢業分配了,紛紛走上工作崗位。其中留在北京的不多,多數去到各個省會,要麼在省的戲曲研究所,要麼進省的戲曲劇團,當起該省最流行的地方戲編劇了。
對此,我隻能抱以觀望態度,我在等待機會。我想著的還是京劇。我希望有朝一日在我頭上,也能出現一片豔陽天。
一首詩的精神力量
在我父母結識的前輩文化人中,陳翰笙要算很獨特的一位。他年長,如今已超過百歲;他輩份高,曾和宋慶齡等人共事;他更有一種隨時發散的人格力量,隨時隨地感動著後輩人。解放初期,周總理曾要他擔任外交部副部長的職務,被他婉言謝絕,他認為自己隻適合搞研究。按照黨的離退休政策,他的年齡很快“超標”,他也不“戀棧”,說退就退。但此後的寂寞是難耐的,於是他又自尋出路——教英文,由於眼睛深度近視,他主要教口語。頓時,他的客廳總是擠得很滿,來學的人也是各種各樣,有剛從學校出來的小青年,也有工作了一段的自修者。到他這兒來需要熟人“介紹”,那些家庭或本人經受過重大挫折的人,可以優先。所以“文革”中期時,他家中總是“黑幫子女”雲集。別人怕惹麻煩,可他不怕,因為他有1922年(?)入黨的資格,同時一向在黨內“清高”慣了,別人拿他也怎麼樣不了。
我父母認識他,還是30年代末的事兒。我母親為我的事兒去找他,最初是請他幫我介紹工作,他約我談話,既了解我的經曆,也了解我從各個方麵學習所得的收獲,最後很欣賞我,也就開始盤算如何“介紹”我。他當時還擔任著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關係研究所的顧問,有點權,但他的資格和名聲遠比他的權大,憑他說一句話,無論誰也得尊重。他思來想去,最後和我商量,問“先”去他們研究所的圖書室如何?他特別說明了這個“先”字——先做一段事務性工作,同時抓緊讀書,以後再說以後的。我雖然也未必多喜歡這件工作,可眼見他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為我忙乎了這許久,又如此平等地和我談話,又怎能說“不同意”呢?可沒多久,他那邊竟出了“麻煩”。據說一個剛提拔的副職幹部,依據當時黨在用人方麵的一個文件,就把陳翰老給頂回去了。有黨的文件擺在那裏,再怎麼著陳翰老也沒辦法。他後來又找我談話,再三道歉,反弄得我很尷尬。
此後我還去翰老處旁聽,實際是旁觀他如何教那些學生。原來,這也是雙眼視力近乎零的他,連接廣袤外界的一個重要通道。他珍愛青年,他尊重平凡,他由此得來的消息絕對準確。他自己為我介紹工作的大門雖然被關閉了,但他希望我不要氣餒,有時間就到他那裏“坐坐”,也見一見工作在各個領域中的年輕人。總的希望就是,不要因為暫時的工作沒落實,就對生活失去了信心。
後來,我終於因王震同誌的介紹,去往新疆塔裏木河墾區工作。塔裏木有他的老部隊三五九旅。陳聽說後也很高興,在我臨行之前寄來一首七絕——
豪氣菁英勝老儒,
邊城遠赴阿克蘇。
百折千繞全無悔,
大好前程勇自圖。
詩是寫在普通信紙上的,他似乎從不寫毛筆字。我帶著詩進了新疆。
老實說,就詩論詩,寫得隻算一般。但陳翰老首先是那種尊重知識和人格的革命者,因此他的詩如其人,其中充滿了偉大的精神力量。
如今,距離他給我介紹工作,已經快四十年了,他依然還健在。我時常想念他,但很少去看他,是怕攪擾他。聽說每遇有人看他,不論關係遠近,他都要親自送客到電梯口。他的視力太微弱了,他在樓裏的行動,完全依靠記憶。還聽說遇到熟人來訪,他總是急切地把手一攤:“現在沒事可做,快給我介紹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