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親在地壇公園的西門裏邊相見,然後轉到東邊的樹林背後去談話。剛找了一個長椅坐下,母親馬上讓換地方。原來是附近是一隊值勤的解放軍戰士走過來了。他們背著步槍,槍刺上閃著寒光。我揪著母親的衣襟不讓她走,“不用動,我們和他們沒冤沒仇的。要真是這樣還不容,我就和他們拚了!”
聽見了我這個“拚”字,母親的淚水“刷”得下來了:“我求求你——”
我心軟了,站起來,和母親躲到一個隱蔽的地方重新坐下來。
談話很久也沒開始。
後來的談話也隻有幾句話。母親心潮澎湃,前言不搭後語。
“你既然要走,就走吧。其實我和你爸爸在你的年紀,早已把大半個中國跑遍了。”
“你去過了大西北,現在向東南去吧。”
“你身上不要帶太多錢,帶多了反不安全。”
“家裏每隔一段時間,就給你彙一些錢去。我先給你介紹幾個老朋友,你走到哪兒就算哪兒。”
“你走著走著,說不定就會有自己的朋友,就會發現自己今後的路……”
母親說這些話時,一如既往絮絮叨叨。我既聽了,也沒太在意。
唯獨母親在此一頓,下邊的話說得清清楚楚、一字一頓:“記住:盡管我們有困難,但我們更有理想!”
母親說完最後這一句話之後,很久無語。所以最後這句“盡管我們有困難,但我們更有理想”給我的印象,就如同烙進了記憶。
該分別了,母親要我先走,她要眼看著我走。我心裏十分不滿——這怎麼像是搞地下工作似的?但我無法違背她的要求,否則她又要掉眼淚了。
我走了,步伐邁得挺大,我願意給她留下一個氣宇軒昂的印象。等估計她看不見我了,我才躲進一個街口的拐角,偷看她如何走出來。
她出來了,走得很慢,也很艱難。她一直朝我這個方向了望。我急忙躲避嚴實了。她看不到我了,才轉向公共汽車站。她的身軀很胖,腿腳也不好。車來了,年輕人一湧而上,沒人讓她。她沒上去,但也不動怒——自1957年之後,她是越來越“沒脾氣”了。又來了一輛,結果人還是多,她仍沒上去。直到第三輛車來時,人稀少了,她使勁揪住車門的扶手,上去了。車猛地開動,她晃了一下,但還是站住了。
車終於走了,母親不見了。我的淚水潸潸流落下來。
我親愛的母親!兒子二十幾年來在你的身邊,平時隻煩您總是“絮絮叨叨”,如今有了您這地壇片語,就肯定能以一當十,以一當萬!有了它,盡管您不在我的身邊,卻能指導兒子終生的一言一行。盡管一生道路會有曲折,但人格上絕不會有曲折;盡管一生境遇會有變化,但我至誠摯愛民族和文化的心性絕不會有變化。
地壇片語,我將記憶、咀嚼在我的終生——啊,我的母親!
沈從文組曲
沈的房間也就十平米,家具是老式的,大多還有點殘破,毛筆、宣紙和各類文玩散亂充塞其間。成鮮明對照的,是一部簇新的外國留聲機,擺在矮小的茶幾上。每每與客談話,他都要打開留聲機,放起外國古典音樂。沈操著深重的湘西口音,說話聲音很輕,再加上古典音樂的忽高忽低、驟緊驟慢,所以來客能完全聽懂的人並不多。沈也怪,他似乎並不要求對方完全聽懂,他隻是如淙淙流水不停地講,不時伴以含意豐富而神秘的微笑。所放的古典音樂大約是他聽熟了的,他談話的節奏通常也與音樂的起伏相應和。每到一個樂段結束,沈的談話隨之告一段落。他的“收式”十分特別——總是揚起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岔開,水平地旋轉一下手掌,再“豐富而神秘”地笑笑,於是音樂與談話一並停歇。
每當沈和父母這樣談話,早已不是頑童年紀的我,便總是興味很濃地坐在一邊,悄悄地觀察沈,分辨他的口音,直到後來能完全聽懂他的談話。記得,沈曾說過——寫文章時也打開留聲機,“悠揚的樂聲潛入身體,鑽入骨髓,然後上升到腦子裏,靈感就由筆下汩汩地流淌出來。”(大意)他說得真神,我聽得有些發迷,但又想,語文課本選載的那些課文(如趙樹理、周立波的文章,也包括媽媽50年代深入官廳水庫後寫出的《官廳少年》),老師在講解時,不都是強調長期深入生活的作用嗎?靈感與音樂——尤其是外國古典音樂,究竟有什麼關係呢?沈從不唱歌,甚至是五音不全的,他怎麼就能聽懂音樂呢?
我曾問母親——沈伯伯是寫什麼的?媽媽回答:“了不起的作家。解放前與茅盾、巴金、老舍齊名,長篇小說就寫了七八十部……”
我在旁聽完戲曲學院的課程之後,曾經為如何就業的事情發愁。當時國家正在困難時期,每年工作指標有限,並且總是工作選人而非人選工作。沈伯伯勸我別急,鼓勵我多學些傳統文化,“你正在學知識的時候,這時候不抓緊,將來想學也學不進去了”。於是,我繼續讀古文、寫舊詩、練毛筆字、唱京戲,同時隨一位翻譯家學英文。後來,他悄悄問我母親:“我現在有挑選助手的權利,城北願不願意跟我幹?”
他當時在曆史博物館搞文物研究,上級允許他自選助手。這好意是明顯的,也因為我能夠聽懂他的話、識得他的毛筆字,這在同齡青年中是不多見的。我想,先試試再說吧。沈便讓我從青銅鏡入手鑽一鑽。於是,我按照沈提示的書目圖錄,跑到北京圖書館坐了一個月的冷板凳。這滋味太難受了,我好像掉進一個滿是灰土和蛛網的夢幻世界,滿是盤陀路,到處有迷宮,經過撩撥和擦拭,我發現東麵藏有珠玉,西邊埋有象牙。我興奮,但更焦渴,因為找不到珠玉和象牙之間的聯係,更無法把它們帶回到現實人間。後來,我隻好對沈伯伯實話實說,他寬懷地笑了,沒勉強我再幹下去。那次談話一直延續到晚飯後,沈憑窗遠望,指著南天幾顆閃亮的星星說:“這顆是巴金,那顆是冰心……我隱伏在地麵的黑暗中,我祝他們永遠明亮……”
我聽得出,沈說這番話的感情是極複雜又極深刻的,但最基本的一點,則是“羨而不妒。”
“文革”中有一陣兒,沈伯伯曾隻身下到湖北鹹寧幹校,被安置在一個叫雙溪的不毛之地閑住。雙溪是一個區政府所在地,沈和另外兩戶合住在小學校一間廢棄的教室,中間用蘆席隔開。那兩戶都是老兩口在一塊兒,獨立起火做飯。隻有沈伯伯孤家寡人,每餐都要拎著飯盒去區政府食堂打飯。沈伯母則在幾十裏之外的幹校菜班當班長,別看她瘦小,幹活可潑辣。於是“悲劇”發生了,越努力就越不能和沈伯伯調到一塊兒。
沈肯定是寂寞的,但他很會排遣寂寞。他經常給我寫信,寫他拎著飯盒去打飯時的途中風景——雙溪是丘陵,四周皆水,樹木蔥蘢,長空時有雁陣經過。沈時常在這樣靜謐的天地之間獨來獨往(雁叫更增加了靜謐),他時走時停,時而發思古之幽情,時而作撫今之浩歎。他依然是用毛筆在宣紙信箋上寫信,寫畢就寄往新疆。我在新疆收到信,一邊細細咀嚼,一邊把信轉給母親——當時,我父母也下到湖北的另一個幹校,距沈大約有一兩百裏之遙。母親看完,便直接寫信給沈,最後卻囑咐“請轉城北”……一來二去,“三地書”持續了好幾年時間。
記得,我在信中曾說:“昔在東堂子胡同(沈家所住地),您曾夜數繁星,謂此係巴金、彼係冰心。城北今在祖國西陲,雲暗風黑,繁星不得見矣。”沈則回信:“九霄繁星遭風欺雪裹,心中繁星則無物能消磨。”足見他與巴金、冰心友情之篤。後來,“三地書”中更傳遞了新內容——沈已把北京家中大量硬木家具運到雙溪,因為領導曾囑告“多帶生活用品,除了煤球”。而這許多硬木家具,是抗戰後從地攤上所購。沈購買此類東西與眾不同,別人求新、求完整(由此取得價值),沈則僅僅注重式樣、花紋,至於有無磕碰反倒不大注意——他追求的,僅僅是審美價值和對曆史文化的認識價值。因此我每每產生如下的聯想:每當打飯歸來,沈由那一種大自然的難言美麗,拔身進入由蘆席隔成的鬥室,不能說是毫無苦痛的。但是,當他重新麵對這些久經磕碰的硬木家具時,必然會沉湎進一種曆史文化的難言美麗!兩種難言美麗交織在一起,他會不會認為反而是他的福氣呢?
“文革”後,我又在東堂子胡同見到沈伯伯。原來的房子隻剩下一間,沈把這一間住室兼工作室命名為“小小窄而黴齋”。沈伯母帶領孫女住在臨近的一條胡同裏,兩小間,每天起火作飯。沈為了集中精力工作,懶得回去,於是送飯的事就落到沈伯母身上。沈伯母晚上要照料孫女,送不了飯,所以通常是一天隻送中午一頓。夏季天熱,食物易餿,沈就經常預先服用防止瀉肚的藥。
沈工作起來是不管白天、黑夜的,他要追尋回“文革”喪失的時間,因此房中一切都是攤開的——書是攤開的,紙是攤開的,畫冊是攤開的,墨盒是攤開的,連一張張的宣紙信箋都是攤開的……沈寫長信,常常不是一氣嗬成,每寫到一段兒便停下來,轉而去做別的事情(包括給別人寫信),等到心中萌生出新的意思,才再度繼續那沒完成的信件。沈有這樣一種固執習慣:一方麵把時間看得無比珍貴,同時又舍得向好朋友、好學生傾吐心聲。每逢老朋友造訪,他能拋開原來的工作,一談就是兩三個鍾頭;每逢學生求教,他能拋開自己正在研究的專題而為學生解答最普通的常識。這是一種怪癖,不知道能不能這樣解釋:他心中埋藏了深深的苦痛,解放前的文學活動不被承認,著作紙型被焚毀,無異向活著的自己身上拋撒紙錢;改行研究文物依然困難重重。尤其是“文革”中,某些過去為自己鍾愛的青年“反戈一擊”,使自己怒火中燒,但在淫威下又有口難辯!如今回到北京並被允許工作,但那些整人者仍居高位,仍在縱聲談笑並伺機繼續整人!自己就隻能如魯迅“躲進小樓成一統”之詩,“小小窄而黴齋”是任何人擺布不了的獨裁天下!就是要攤——把一切都攤開,擺得亂亂的,疊得高高的,誰管得著?自己不願上街,不願聽到樣板戲、造反歌和紅色標語,自己把自己關在書齋裏,盡管“窄而黴”,可自己看上去無異於古色古香,且有規律可循!因此,中午要老妻送飯,晚上足不出戶,見“沒話人”半句嫌多,見“有話人”千杯嫌少,這豈不成為順理成章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