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這位青年演員主動找到袁先生,把自己心中的惶惑講了出來。因為這折戲在巡回中還要演出,害怕再因恐懼而忘詞兒。袁先生聽說,一點兒沒有笑話的意思,而是認真想了又想,這才緩緩說道:“這麼吧,咱們把舞台調度變一變。你不要在幕後唱[導板]了,讓人馬都出來擋住下場門,你在旗子遮掩下也悄悄出來。咱倆先不照麵,我在上場門的台口站著,你在旗子遮掩的下場門唱你的[導板],相信一定能奔下‘好兒’來。這樣一來,你的信心就足了。然後起鑼鼓點,旗子撤去,把你給‘亮’出來,咱倆再對眼神——我呢,當然是該怎麼做戲怎麼做戲,你總不能要求我‘撤勁兒’吧;但是,你可以借助撤旗子、亮相的這股‘亂勁兒’增加鎮定,相信觀眾也不會發覺什麼……”據說後來按這種調度演出時,青年關公的自我感覺就好多了。
京劇觀眾有些特殊,看戲時常常把演員放在角色之上。看《華容道》,就經常以微笑的態度去欣賞這位“一世奸雄”。尤其是當年事已高的袁世海出台之際,觀眾就會想起一連串曾經與他同台的著名“關公”——從周信芳、李洪春、林樹森直到李萬春、高盛麟、李少春……我這樣猜想:袁世海最初登台時,必定也“怕”過那些“資深”關公;到後來,就覺得漸漸稱心放手、工力悉敵;等到後來輪到他開始在舞台上“帶後生”時,新一代的關公又怎能不“怕”自己這個“資深”曹操呢?就像這一場的“對眼光”,你青年演員盡管力氣再足,勁頭再大,又怎能禁得住曹操那眯縫著的一瞥?
荀宅花樹
在荀慧生夫人張偉君生命的最後兩年,鬼使神差使我走進了荀宅。她並不顯得太老,是荀之續弦。她態度上格外親切,大約是見到了我寫的連載文章《梅宅新事》、《程宅新事》和《尚宅新事》,希望照樣兒也寫一寫荀宅,同時反反複複拿出荀的日記,大有想讓我幫助整理的意思。感情可感,但我素來對正史缺乏興趣,於是專門和她聊起“閑篇兒”。
張偉君愛養花,荀慧生則愛種樹。對於花、樹之別,荀曾有一番議論:“花開人人喜,難有百日紅。老舍年年送我名貴菊花,如‘醉楊妃’、‘千絲連’,我當然也愛看;可是等花耷拉腦袋的時候,我心裏就不舒坦了。到那會兒,扔掉要心疼;讓它萎靡不振地戳在庭院中,我又難受。種樹則不同,不但開花,還能結果。即使秋來葉落,卻不給人以悲秋之感,想象明春又必是枝葉崢嶸……”
荀慧生喜歡植樹管樹,這已成為他饒有興味的一項家務勞動。他先後手植了梨、柿、棗、杏、李、山楂、蘋果和海棠,共四五十株果樹。打旁杈、噴治蟲藥、灌水施肥,樣樣親自動手。各種勞動工具擦拭得一塵不染,在小廂房中排列有序。荀不光植樹美化自己的庭院,還樂於為他人植樹。他見到張君秋院中少樹,就從護國寺廟會上精心選購了一株,親自運到張宅,並看準地方種下。荀為種樹流下了大量汗水,果實卻喜贈他人,這大約是從祖輩農民那裏繼承下的優良習慣。荀宅的棗子質細味甜,每年收獲下來,總要一筐一籃,分贈給梅宅、田漢、老舍、歐陽予倩等人。荀宅正院有柿樹數株,結下果實從來不摘,紅通通地背襯著晴空煞是好看。值“三九”嚴寒來客,荀隻要豎起一個指頭,家人立即會意,緣梯用竹竿“梆”下一枚鐵砣般的凍柿子。先用涼水“拔”上片時,再洗淨拭幹,置於青瓷碗碟之中,最後請客人用小銅勺就著冰碴兒舀這“一兜蜜”。
荀雖如此嗜樹,亦非一概棄花。荀宅少的是芽嬌芽嫩蕊,卻遍植一種無多索取、卻多贈與的好花——玉簪,老北京稱之為“玉簪棒兒”。其花喜陰,無論南房前還是樹陰下,隨手植上一株,便能健健旺旺長起來,入秋後也無須移入暖房,它就在露天地裏抗嚴寒禦冰雪。待到來歲春回大地,玉簪已非一株,而是一撲籠、一片了。且荀宅之玉簪還有一奇:繁茂無比,高與胸齊。故而無論正院簷前、還是花園牆下,玉簪一例密密麻麻。每當開花季節,荀、張午憩之後,常攜籃去至前庭後院,采滿籃後除留少許置於書房臥室,多數或贈老舍,或饋安娥——她是田漢之妻,最喜此物。
荀對花、樹的態度有別,與其處世的哲理思想不無關係。他欣賞老戲《胭脂虎》中的幾句戲詞:“飲酒莫覺醉,愛花休上頭。為人若知趣,到處總風流。”他以之自警,也常曉喻家人:“愛什麼幹什麼,都得鬧明白為什麼,還得有節製。否則惹人討厭不說,還會招惹是非,弄不好就會身敗名裂。”
1966年8月23日,首都文化界二三百位名人在太廟受辱——將京劇戲衣集堆點燃,再令名人們麵火而跪,紅衛兵則高舉皮帶及戲台上的刀槍,肆意抽打其背。荀受辱歸來,背上血汙一片,碎成絲縷的襯衣難揭難脫。荀止住妻女泣涕,謂曰:“每當小將棍棒將下未下之際,我都運氣以對,皮肉雖傷,內髒無礙。獨憐老舍一介文人,體弱心剛偏又受辱最重,我怕他一時想不開……”(果然,老舍次日便去太平湖自沉。)荀說畢黯然神傷,偶一回首,見東窗外新植之小桃樹,也被日前抄家的小將折斷主幹。長歎一聲,半晌無語。荀最後叮囑令萊:“去找一些小布條,和著泥水將折斷處接好纏緊,或許還能活轉。”
桃樹活了,荀卻在1968年底去世。次春三月,一場罕見的冰雹,夾著風刀雨劍砸將下來。院中那株小海棠,枝葉雖傷,但很快複蘇,當年還結了果。而同遭厄運的許多老樹,卻從此一蹶不振。偉君睹此心中感慨:“小樹如年輕人,還能“扛”住災難活過來;老樹則似慧生,一去而不複返……”如今,正院僅存樹五株——三棗二柿,偉君遵照當年做法,每秋都將果實分贈荀門弟子及梨園友善。她已無閑情養花,唯獨玉簪例外。這玉簪在“文革”中也曾掃地出門,然而移至他處,或死或萎。後有不忍心者,將病殘玉簪悄悄送還荀宅,偉君喜接,重植階下,未曾經意照拂,便於無聲無息中還陽轉旺,蔚然爛漫。偉君逝後,荀宅一鎖封門,準備籌建“荀慧生故居”。正院平時空空蕩蕩,但玉簪在四個花畦之中,依然鬱鬱蔥蔥、青翠可人。每當花發之日,總有荀宅後人開鎖而入,將一捧花朵並幾枝綠葉,一同供奉於正室慧生遺像之下。
初闖津門
天津,是我小時候經常聽說的城市。解放戰爭時期,父親當天津《大公報》駐北平的辦事處主任,每周跑天津兩三天,但從沒帶我去過。北平解放那年,他的共產黨員身分公開了,他從豐台走路進了天津,成為我黨接管天津《大公報》的代表。1967年我從新疆回北京探親,住了不到半年,北京就轟外地人,可新疆的武鬥正凶。沒辦法,我經由天津到南中國躲避了一年半。第一站路經天津,在父母老友張高鋒家住過幾天。此後就再沒到過天津。等到80年代前朝,當李世濟、馮誌孝、李光聯袂赴天津公演之際,院領導找我談話,問我願不願意隨行做一些宣傳報道工作。
我一口答應下來,但心裏也打起小算盤。因為這時的我,名分上是劇院的編劇,也已經隨同範老給世濟改編了《碧玉簪》;但我的另一種潛能引起劇院領導和李世濟的關注,那就是我的筆頭活泛,經常有文章見諸報端,這也包括天津的日報和晚報。最早,是天津的記者到北京請我父親寫稿。遇到我,順便客氣兩句,請我“也”給他們“寫點兒”。沒想到我“就梯兒上”,加之天津讀者對北京梨園掌故特感興趣,所以我這一寫就一發而不可收。此時我相信任務好完成,但就是盤算一條:我到了天津住哪兒?
您一定很奇怪,哪兒不能住呢?不,這兒的“住”代表劇團對你的重視程度,是你人生價值的一種體現。後來到了天津,世濟夫婦被天津市府安排住進了高規格的“第一飯店”,費用由市府掏。馮誌孝和李光住進了條件還“可以”的“皇宮飯店”,費用由劇團掏。其他演員則住劇場後台。由於馮、李是在不同日子輪流演出,兩人起居時間不一樣,隻能各住一屋。但房間又都是可以住兩人的標準間,這豈不浪費?於是劇團在征得誌孝同意後,把我安排進他的一間,劇團的一位領導則和李光住另一間。另外,劇團對團中演員解釋我“是客,還得利用安靜環境寫稿子”,但私下囑咐我遇到誌孝有戲時,下午不妨出去避一避,讓他“午睡足了,晚上唱戲好有精神”。
把“住”的問題落實了,別的事兒就好說。我到天津一住下,就向朋友借了輛破自行車,每每寫了稿子就騎車去報社送稿。不光自己寫,我還發動了天津老資格的吳同賓先生,又結識了後來成為密友的魏子晨和劉連群。我嫌天津能發文章的陣地少,劉、魏又張羅著為我打開一些新的陣地。總之工作做得極好,在20多天的演出中,一共發了30多篇文章,其中包括我自己寫的15篇稿子。
我發現了一個大奧秘:唱戲和吃飯分不開,唱戲經常需要依靠吃飯,吃飯中時常也包含著唱戲。主演沒戲時,經常被當地人請去吃飯。當地人包括各方麵的領導,也包括主演私人的朋友。每逢被請,主演都願意拉我作陪。主要看重我這支筆,希望和我保持長期聯係。當地人也自來熟,一見麵就喊起“徐爺”——還是吆喝著喊出的!麵對一聲聲的“徐爺”,我繃不住了,也隻得“張爺、李爺”地回敬不停。當地人立刻交頭接耳:“徐爺好,是這裏事兒!”主演也挺高興,“城北適應得還挺快!”
一次武戲演員演出中受了傷,我正巧在一位新結識的骨科大夫家吃飯。劇團後台把電話打進他家,二話沒說,他抄起藥葙子跟我一塊騎車直奔後台。他誰都認識,一路點頭,也一路打著“哈哈”。受傷的演員和他也熟,原來演員的父輩跟他爸就熟。他爸給尚小雲、侯喜瑞、李萬春治過摔傷,他則給今天的武戲演員解決危難。後來,我在他的診室裏,發現牆上懸掛著兩代名伶贈送的字畫——在天津地麵上,這東西比錦旗更帶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