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出外巡回,多數演員根本不帶錢。劇團帶大師傅,自己開夥,吃飯先記賬。每隔三五天分一次紅,扣除吃飯的錢還有富裕。演出結束,演員買過特色貨物回去“打點”親屬,腰包還能鼓鼓的。那年月,主演演戲的津貼和龍套是一樣的。龍套天天上台,吃就吃這津貼。主演不是每天上台,津貼興許還趕不上龍套,但別處得到的“隱性好處”很多。更何況,演員最看重的是名聲。名聲積累“大”了,下次您再來,牌位就向前挪了位置。
天津是塊讓人過不夠癮的土地。一趟跑熟了,二回總惦記著來。難得的是天津爺門兒看得起我,在天津戲園子不時有戲迷找我簽名。甚至一次被中國大戲院蔡經理抓差,他在大堂廣眾之下這樣吆喝:“買書嘍——孫毓敏談藝錄,徐城北簽名嘍——”我還沒來得及尷尬,天津戲迷蜂擁上來,在開演前的幾分鍾裏,居然把毓敏一本老貴的新書賣了十多本。
磕頭
記不清是在1983年還是1984年,我去西舊簾子胡同梅宅,找許姬老請教。
不知和您說過沒有,當我第一次邁進這個院子,就有一種先天的熟悉感。後來才弄明白,這兒在抗戰勝利之後,曾是天津《大公報》駐北平的辦事處。我父母都是這兒的記者,父親還兼著辦事處主任。我呢,也由大人領著出進於此,在這兒堆過雪人兒。對此我已無印象,但家裏還保存著一張這樣的舊照片。
許姬老住北屋。聊完了我就轉到西屋,那是梅紹武和屠珍的住所。兩三個月前,我和他們一道去南方走了一趟,已經很熟了。我坐在西屋當中,發現紹武的大哥大嫂進院後匆匆趕往北屋,屠珍趕忙追了出去。不一會兒,她又推門進來,“大哥大嫂還有事兒,先走了。”
說話問,葆玖陪著一位白頭發的人進屋。白頭發的人一見紹武,便連忙躬了躬身:“五哥。”紹武連忙替我介紹,“這是賈世珍,我父親的徒弟。”
我一聽樂了,握住賈的手說,“跟您不是外人,雖然沒見過麵,可我寫過您了……”在梅先生當年創造《穆桂英掛帥》中的“捧印”身段時,是賈世珍和杜近芳遵照先生的囑咐,在梅宅客廳裏一遍遍地跳起諸如“風雨雷電”和“關平捧印”之類的舞蹈。
閑聊了一陣兒,屠珍忽然站起身子說,“我去看看,中午都弄了些什麼菜。”我連忙說自己坐坐就走,不吃飯。
紹武卻說,“別的日子我不留你,今兒你得吃了再走。”
原來,今兒是梅先生的忌辰。啊,8月9日。我用“靈魂”左右環顧了一下,知道小院此際除了梅家本家兒四個(紹武、葆玥、葆玖、屠珍)之外,外人就隻有許先生、賈先生和我。別的親戚呢?別的徒弟呢?我想起(應該是猜想)梅先生當年的風光,不禁有點悲從中來……
我們進了北屋。北屋三間,兩邊各帶一個耳房。北屋正麵是一幅大畫,出自當年教梅先生繪畫的一位畫家之筆,上麵題寫了“梅花詩屋”四個大字。北屋靠西的一側,貼牆懸掛著梅的一張遺照,遺照下麵奉著香爐、果品等物。
不知誰說了一句:“紹武舉香吧。”紹武便站到幾案的右側,點燃一把香火,舉著香火在墊子上先跪拜了幾拜,然後把香火插入香爐,自己站在了幾案的右側。接下去,是葆玖從左側出列,跪在墊子上磕了三個頭。歸列。葆出列,跪拜,磕頭,歸列。屠珍出列,跪拜,磕頭,歸列。出列的順序不按年歲大小,而是按照“先兒子後女兒最後是媳婦”的順序。
我頭一次見到這個陣勢,既緊張又興奮,忽然想起紹武夫婦都是大學教授,是新文化撫育出來的新文化工作者,怎麼……
下麵,輪到許先生了。他出列,駝著個背,走到遺照對麵,讓駝背更駝了駝。我想,許先生是外人,他采取了鞠躬……又該賈世珍了。他是鞠躬還是磕頭?我猜想著。
賈出列,謙恭、專注地跪了下去,層次分明地磕了三個頭……
我忽然緊張了,下麵該我了,是鞠躬還是磕頭?我慢慢出列、出列……
我還不曾鄭重記得自己磕過頭。我父母是新文化人,父母家裏是從不時興磕頭的。爺爺家是老式家庭,過舊曆年肯定要拜祖先、拜長輩的,要不,壓歲錢又從何到手呢?但是,我似乎從沒在爺爺家過過“三十兒”,初一跟著父母去看爺爺,共產黨員的父母當然不會給尊奉舊式禮教的爺爺下跪,難道就讓我去遭這個“罪”麼?何況爺爺身邊有位再精靈不過的姨太太,難道這時她不會攔著我麼?
恍惚間,聽見葆玖、葆玥連聲說著:“鞠躬、鞠躬吧……”
真叫躊躇。就在一刹那中,我鬧不清自己應不應該磕頭。我不是黨員,可梅先生當年是黨員。我是帶著一種新文化人的自覺進入梨園的,而梅先生這樣的黨員,似又和那些“老紅軍”、“老延安”不同。當黨員梅蘭芳接受弟子的拜師禮時,如果眼見著弟子跪了下去,他肯定會雙手相攙的。然而梅在家裏時,別人是把他看作“梅大爺”呢,還是看成“梅黨員呢?顯然,還是前者更真實也更合適。此刻,我就在他家裏,我雖是後輩,但不屬於弟子之列。試想,如果當年組織上安排王朝聞(純粹是猜想!)到梅先生身邊,一旦遇到這類儀式,王朝聞會怎麼做呢?(恕我鬥膽!)此刻,我並非是看重自己,相反,我極為看重的,反倒是梅先生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戲劇體係。我不知道我這一拜、一磕,究竟是讓被拜人物增加了榮耀,還是增添了褻瀆?我甚至說不清麵對我的,究竟是梅先生個人,還是梅派藝術、梅氏體係乃至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
“有什麼不可以的?這是給大師磕頭……”說這話的,是梨園大大有名的“五嫂”屠珍。熟悉她的人,都說她在許多方麵“得香媽兒(即梅蘭芳夫人福芝芳)的真傳”。
我終於跪了下去。在跪的一霎,我不知自己會不會磕?因為就在剛才,我分明見到兩種磕法。一種,是僅僅把頭深深並用力觸到墊子上,看上去很夠味兒,很盡心。還有一種,跪下之後,整個上半身向下“坐”了三“坐”,給人的感覺是很幽雅、很從容。我采取哪一種呢?沒時間仔細考慮,我采取了的磕法。本來,就介乎友人和徒弟之間。
磕完頭,我站起身子。葆玖、葆玥緊忙上前握手,連說:“謝謝,謝謝。”我發覺在周圍的眼光中,陡然增加了剛才沒有過的親切和熟悉。
勁頭兒
唱戲要是不懂得勁頭兒,那您就等於白玩兒,既毀自己也耽誤觀眾。勁頭兒雖屬虛無縹渺一類,但又是學戲演戲的頭等大事。天賦、功夫等等都實打實地擺在那兒,而對勁頭兒的理解和駕馭,就大有高下之別。
剛剛邁進學校大門的藝徒,那就隻有跟著師傅一招一式地學,你剛“拿”出一個架勢,師傅得用手“掰”你,同時嘴裏喊著“高(或矮)著點兒!”如果你是女的而師傅是男的,興許就覺得“掰”你不大方便。據說,當初餘叔岩連續收了李少春和孟小冬兩個高徒,但在教授中各有側重。因為少春是男的,餘教他就側重在工架,沒少“掰”他。又因為孟是女的,“掰”她不方便,就主要教文戲。
如果您已然出科,已經走進唱戲的班社,並也小有名氣,那就再沒人來“掰”您了。如果再想提高,就得依靠自己看戲了。看前輩和名家演戲,不再如同觀眾那樣看熱鬧,而需要仔細觀察台上如何使勁頭兒。當然,人家總要留一手,總要藏著掖著,有時您也不是一下子都能看出來的。但隻要用心,總能逐漸體會到其中若幹。隻要體會“——到”了,然後練功也試著使出來。等在台下使慣了,再拿到台上時,也就有了把握。
如果您老爺子在盛年時開創了一個流派而又過早去世,如果今天社會稱您老爺子是“某派”而稱您是“新某派”的話,那麼您下一步該怎麼走,就值得好好思量了。一方麵,您自幼得到過“實授”,這當然是您的獨得之秘;如果老爺子死得早,如果您得到的“實授”畢竟有限,並再也沒機會取得“實授”了——這,似乎又是您的不幸。這時,社會上會有一些新文化人鼓勵您大膽去“創”,也會有媒介和輿論出來肯定您“創”的就是“新某派”。但事實上,一旦您離開老爺子原有的“範兒”太遠,那時一切可就難堪了——您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了。
現實梨園就有這種尷尬情況,我和這樣的“少公爺”(不止一位)也認識。我懂得他們的處境,我知道他們的“急”,但彼此從來都沒把話“挑明”。
一次,我們在一塊吃飯,有許多名伶,也有不少票友。我忽然發現,這位“少公爺”對身邊一位票友“少見”地殷勤。因為一般都是票友“追”名伶,很少有相反的情形。既然相反了,就肯定“有情況”,我就得“盯著點兒”。
先是雙方聊天,名伶殷勤地講這說那,隨即低頭低聲,我聽不見了。少頃,票友從衣袋中摸出一個扁扁的紙盒,遞給了名伶。名伶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我還從沒見他“禮數兒”這麼多過。
名伶把扁盒子收起,態度就莊重了,再不像剛才那麼因急切而失態。飯畢,大家“散場”。出門時,恰巧我又碰上這名伶。先是他客氣了一句,說要拿車送我。我急忙婉謝,一轉話鋒,便問剛才他得到的是什麼。
“老爺子的錄音——當年唱某某戲的錄音!多虧那位給錄了下來,一下子就保存了近四十年!這東西我們家沒有,電台也沒有,我找它也找了不少年了。我們老爺子創的這一派,可以說是通過四種扮相的戲體現出來的。我演了這些年的戲,隻演過其中三種扮相,缺的就是這一種。如今總算找到了,我拿回去之後,第一步就是播放著它練功——是老爺子當年的唱和做,也是他當年的鑼鼓點,但練功的可是他兒子——我了。相信練這麼一段時間,我們老爺子的勁頭兒,興許就能‘上’到我身上了!您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說完,他鑽進自己的小車,飄然遠去。我祝願他老爺子的勁頭兒早點“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