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廣會館(下)(2 / 3)

在果素瑛葬儀之後,我覺得還有三次葬儀值得關注,這三次分別悼念的是方榮翔、關肅霜和厲慧良。我在電視上看到,濟南追悼方時,十來位唱花臉的弟子排成兩排,雖是便裝,但這些一例光腦門的淨行徒弟,都以“撩袍端帶”的身段跪倒參拜。如同期錄音,我敢保聲音都得是裘派,說不定哪位的哭,能奔下個“滿堂好兒”來。關肅霜逝世後,當靈柩離家時,報載“門外有二百多人拜倒塵埃”,說明其人緣兒之大之深之厚。天津戲迷悼念“厲大爺(慧良)”,則自動集合送行一二十裏之遙。荀派傳人孫毓敏專程來津,雖然腳有殘疾,但堅持走完全程。

最近,最讓人動情的一次,則是張君秋在北京八寶山的葬儀。京劇自梅蘭芳之後,“四小名旦”當中最具劃時代影響的一位,也隻有他張先生了。由此我們也可以認為這是一次跨世紀的葬儀。那天到場人物之多,打破了十數年之常規。梨園諸多“元老級”人物,都不知怎麼“冒”了出來。儀式開始後,靈堂中拍攝電視的閃光頻頻,足見領導人破例之多;畫麵在當晚“新聞聯播”中播出,位置擺放之前,,足見規格之高。。但我以為最值得深思的,乃是當天上午會場外擁擠的人群,總在千人以上。當然,較多的是演員,包括不在張派門牆的旦行名家李維康、楊春霞。有些則是文化界的頭麵人物,因為張晚年和文化界來往密切,不再局限在梨園了。更多的人則是不請自來,他們是半個多世紀以來不斷觀看他演出的普通觀眾——大家感謝他辛勤的勞動,此際是趕來看他的最後一麵。他們一邊在外排隊,一邊也忍不住議論張的一生,從當初的成名到後來的成派,一直到猜測他的逝世會對振興京劇帶來的影響。大家的結論基本相同:由於張的逝世,一個以男旦為旗幟的時代,也徹底完結了。這一頁和上一頁之間的“空當兒”竟是如此之大!說到“上一頁”,有人認為應上溯到梅蘭芳的逝世,有人則認為應該上溯到楊小樓的逝世。我認為,觀察近現代的京劇發展史,是不能回避男旦的卓絕貢獻的。有他們在台上正常演出,京劇會是一種神態和魂魄;一旦沒了他們,京劇的底蘊就會大減。隻要他們(比如張先生)還活著,盡管不演戲,隻往下邊傳幾個弟子,京劇作為一種文化的分量就還在,氣數還可以支撐好長時間。如今有點糟糕,張先生在電梯邊突然倒下,讓張派弟子頓時失去了大背景,困難和尷尬局麵就和其他流派差不多了。

從文化上品評這幾次葬儀,我產生了如下的印象——楊小樓的那次,盡管梅、程當時不在舞台唱戲,但京劇還沒脫離繁盛期,葬儀隻能使“最老的一輩兒”感到京劇“風光不再”。從楊小樓到果素瑛,其間隔我承認“過大”了些。為了“充實”其間,不妨調查一下王瑤卿的葬儀。梨園當時失去他,比後來失去蕭長華的損失更大。蕭的工作基本做完,王則遠沒做完。王的葬儀未必能如楊之葬儀舒展自如,但肯定比蕭在“文革”初期逝世時要隆重得多。蕭老關門弟子鈕驃兄有文章說“送葬那天,沒有花圈,沒有哀樂,沒有送葬的人群……”,在那個特定的“文革”時期,梨園葬儀不能正常舉辦,也就無從顯現其應有的文化內涵。當時間“大跳”到果素瑛逝世時,恰恰因為她本人不是名伶,有關方麵無須對其級別和規格做細致把握,反倒容許其家屬按照“老禮兒”在一個小範圍中舉行。其葬儀的特點,就是一切悄悄,背後的活動反倒“勝過了”前台的過場。再往後的那三位(方、關、厲),都屬於傳統特色的回光返照。到了張的這次,裏邊是按照規矩(又是破格的)舉行的,和外邊沒規矩迸發出來的,互為對立又互為補充,內涵明顯是很深刻的。

我以為,京劇是整個梨園深處一個相對古老的區域,梨園子弟從學藝直到為人(也包括葬儀),都應該比同齡的社會“更傳統”。十年前著名京劇編劇範鈞宏因心髒病突發,倒在了承德講壇之上。遺體告別在北京醫院舉行。範的老夥伴翁偶虹因為悲哀和身體不好,沒能親自到場,但他事先擬了一副對聯托弟子送來。對聯中嵌進範一生所做的京劇劇本二十餘個。這一舉措,頓使大家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範的功業上來。我讚成梨園多提倡、多鼓勵出現一些這樣的文化舉措,社會才能擁有一個有厚度也有健康內涵的梨園文化。讓梨園文化在劇場藝術背後做遠遠的“托舉”,才可能讓京劇劇場藝術在新時期中,與廣大群眾自娛自樂的活動相映生輝。

我和裴炎

裴炎是唐高宗時代的一名重臣,也是我筆下塑造過的一個人物。60年代郭沫若寫的話劇《武則天》中也寫過他,但是用漫畫手法處理的。結果話劇中用了一個相貌類似的揚州裁縫江七,就可以把裴炎嚇倒;最後一場,用了一個和京劇傳統戲《清官冊》結尾的假扮陰曹地府的把戲,也就把裴炎戰勝了。

1990年為慶祝徽班進京200周年,我為李世濟寫的京劇劇本《則天武後》上演了。李世濟實在了不起,武則天這個政治上的女強人,居然讓她用程派青衣給演“活”了,這確實是一大成績。但另實在劇中第二號人物裴炎(花臉)是前朝重臣,是武則天政治上的對手。我們沒去醜化他,而是肯定他的道德文章,寫他一心捍衛自身心中的那個理想。既然這樣認識裴炎,我們運用裘派演員扮演就有了根據。特別是在戲的最後一場,他雖然全麵失敗,但在臨死關頭還大義凜然指責武則天,視死如歸。我為他精心寫了一段很抒情的唱詞:

眼見得眾叛親離人去勢倒,

不由我陣陣迷茫憂四如潮。

詩和書經與史自幼讀飽,

從藍衣易緋服又換紫袍。

頭頂上金闕寶鼎香煙繞,

身邊廂世代交好舊同僚。

大儒齊集,卻不敵小小婦道,

辨不清這非人之體是神是妖?

裴炎死後無他願,

追隨先皇誌不撓。

乾陵腳下青青草,

是我的英魂(在)呈妖嬈!

清露滴滴是我的淚,

蘸取晨光做早期!

對公卿長長一揖某去了——

成者王侯敗者賊,裴炎至死也不折腰!

應該說,我是傾盡心血寫這段詞兒的。我希望這位演員在戲的前邊先努力刻畫人物,唯獨這裏要“賣”——“賣”裘派韻味。因為整出戲是在導演統一指揮下排的,是以一種新的戲劇觀和文化觀統率全局;但戲一旦完結,觀眾閉起眼睛一回味,如果這段程、裘“對咬”的唱段陡然“拱”了出來,那麼這戲也就最大程度地成功了。京劇的成功不能是用深邃的文字描繪和分析出來的,必須植根在諸多流派唱腔的繼承之中。以往的程腔和裘腔各有用途也各有所長,如今如果一旦在此戲中有了新的內涵,那麼就在京劇聲膛的腹心地帶開辟出一塊新的領域。但不知為什麼,這地方就是沒處理好。我一再提醒,也沒得到重視。幾年之後,李世濟一度想把該劇拍成京劇電視連續劇,曾與我商量,是否把扮裴炎的演員換成李欣。我一聽當然高興,李欣是裘先生的幹兒子,完全宗裘,當然好。隻是好事多磨,這事兒後來給擱下了。

悲涼

春節之前,孫毓敏非要我去虎坊橋工人俱樂部,去看他們戲曲學校為電視晚會錄象安排的演出。給我的票在二樓一排,我想也好,小孩子的戲,表情細節上不會怎樣,高高遠遠地看,正好統觀全局。要是“角兒”唱戲,我就非要前排票不可了。

俱樂部在50年代,曾是北京京劇團的專用劇場,我也是這兒的常客。馬、譚、張、裘讓我看了一個“夠”。如今,從外表看還是老樣子。但是一上樓梯,進到二樓一側的休息室,馬上就感到不對勁兒。因為從前空蕩蕩的休息室,如今布置為台球廳,燈光昏黃,煙霧籠罩,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正在打台球。立時,我想起諸多風景區當中的台球桌,一些叼著煙卷、腳下趿拉著拖鞋的青年,利用台球進行賭博。在外國屬於貴族階層的東西,一旦進到咱們這兒,馬上就變了味兒。我眼前的台球桌有大有小,近處是一張大台子,隻有一個胖得蠍虎的男孩兒在打。他哪裏是“打”呢?那用杆兒的姿勢整個不對!女服務員恭恭敬敬給他端來飲料,他愛搭不理地接過,喝了下去,又點起了煙……請您注意:我眼前的可是個孩子!孩子是應該到這地方來的麼?再說,台球廳應該設在唱京劇的俱樂部當中麼?當年這兒可是馬、譚、張、裘演出京劇的聖殿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