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進了二樓,見隻有鬆鬆散散幾個人,也不用對號入座了。我隨便挑了一個邊座兒,身子歪在座位裏,讓思緒隨意馳騁。電視導演出台,觀眾都是戲曲學校的學生,因此掌聲熱烈。電視導演首先錄製掌聲。這我已然司空見慣。早十年,我給李世濟編的京劇《武則天》得了第一屆“文華獎”,曾在人大會堂的小禮堂頒獎。那回是現場直播,除了預先錄製掌聲,還有一個電視台的人站在大幕布之外——他不時就要高舉雙手,向全場觀眾示意鼓掌,於是頓時全場掌聲雷動。這個讓鼓掌的人,因為是站在電視鏡頭之外,所以他一直在恣意指揮。後來,我幾度參加春節聯歡晚會的活動,也曾在場子裏擔當過佳賓。每次也都是要先錄掌聲的。隻有錄好了掌聲,以後的演出才能一次“成”。不管演出的“坎兒節”上是否真有掌聲,但隻要導演認為“應該有”,當時“加上就是”。
我回憶起當年馬、譚、張、裘們做戲的時節,但凡應該“有好兒”的地方都會有“好兒”,但那都是當場觀眾由衷給予的。也有過這樣的情況:伶人哪天表演不行,結果該得的“好兒”沒“奔下來”。劇團裏也沒人指責你,但這種寂寞就像抽了伶人的嘴巴子,夠他回去反思上幾個禮拜的。如今,電視界還流行著為歌星假唱辯護的“理論”——為了確保錄象質最,萬一哪天嗓子不好,就不妨以假唱完成錄象。這是什麼道理?難道當年馬、譚、張、裘就沒有嗓子不好的時候?一旦嗓子真出了毛病,臨時回戲不及,就應該在劇場門口戳塊牌子說明原因,同時退票請觀眾原諒。這等於給自己敲一次警鍾,以後在日常生活中要謹慎,臨近演出的那幾天,尤其要注意作息,不吃不該吃的東西。記得六十年代的一個春節,馬連良、馬富祿預定在中山公園音樂堂演出《法門寺》。馬連良臨時患病,請譚富英替演,不願看者可以退票。結果譚富英和馬富祿合作甚為成功,後來還應觀眾之邀,特地加演了一場。
還說俱樂部的那場演出。我發現孫毓敏還是能,把這些小孩子調教得真不錯,基本功甚至超過了五六十年代的戲校學生。這就是說,目前許多問題基本上並不是京劇裏邊的“事兒”,而是因為京劇外邊的變化太大,再加上振興操作中的種種問題,才讓今天的京劇總也難以抗衡外界的壓力。
看到工人俱樂部的變化,勾起我對50年代的回憶,不免心境悲涼。也許,這悲涼是由年紀和健康狀況引發出來的,但願是這個原因吧。
八十四歲楊貴妃
星期天下午,北京昆曲研習社進行演出,各界來賓不少。在劇場後台的化妝室裏,我把演出的說明書放在將要主演大軸《單刀會》的朱家溍先生麵前。他一看自己的名下注有“84歲”字樣,當時“咳”了一聲:“瞎寫,我實際是81歲。你知道的,我一向不讚成寫歲數,藝術到底好不好,不在於歲數大小,也不在於是專業還是業餘……”我笑了,因為去年一次演出的說明書,在朱先生名下還冠以“著名業餘京昆表演藝術家”的稱號。
朱先生是我尊敬的一位忘年交,他出身貴胄世家,幼年時京劇武生泰鬥楊小樓多次到他家裏唱堂會。楊老板見到這位年紀小小、又頗懂戲的公子爺,便稱他為“四哥兒”(朱在兄弟中“行四”)。朱稍年長,常去楊老板家玩,也經常得到楊老板認真指點。那時候,伶人對技藝是不肯輕傳的,生怕“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但楊小樓估計像朱家這樣的旺族是不會讓孩子真唱戲的,所以在教戲時倒沒有“留一手”。這種情況,我們在張伯駒向餘叔岩學戲的過程中也可以看到。
朱先生後來果然沒有“正式”唱戲,而是“正式”在故宮博物院工作了半個世紀,現在是那裏的研究員,還是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的委員,幾個月前還應邀訪問了台灣。但他在半個世紀中堅持業餘唱戲,每年都唱那麼幾場,既唱京劇的楊派武生,也唱昆曲。他唱得十分講究,其“著名業餘京昆表演藝術家”的稱謂,就是這麼“得”來的,無論內行外行,誰都心服。這時他在後台,用手向不遠處一指:“人家才真是84歲呢——”順手看去,隻見北昆名旦張玉文正給人化裝。從背影看,那位84歲的楊貴妃是位男旦,瘦削,灰白的頭發梳得十分整齊,衣服和褲子也極潔淨。老先生姓邵,演的是《長生殿?小宴》,位於壓軸。我走過去,張玉文朝我點點頭。我走到她身後,她正用眉筆為之畫眼簾,老先生閉著眼,神態安祥,有很細的皺紋,一派南方人的韻致。剛想聊幾句,卻被幾位在後台認識的朋友所打斷。我佩服這幾位隻愛昆曲的朋友,一“說”就常自醉於那些“隨帶”出來的幽深境界,不像京劇中人那麼浮躁。正聊到興頭上,前台已然開鑼,後台朱先生、邵先生各自靜坐一隅,宛如雕像。我知道不能再打擾,便下到前台去了。
我檢了個邊座兒坐下,開始看戲。台上跑出來一個8歲的紅領巾清唱,得了個碰頭好……我思想開了小差兒,玩味起自己這些年看戲的變化。真是奇怪,奇怪得自己也說不清——專業演出幾年前就失去吸引力,倒是這種業餘演出挺“抓人”,每場不落。中年以前喜歡“神完氣足”,近來卻覺得“意到筆不到”更屬上乘。是因年紀漸長,還是對文化的追求更加迫切?正尋思著,身後兩名“老外”嘰裏呱啦說起話來,我扭頭看了一眼,他倆連連“Sorry”不停。這時熟悉的人影從身旁閃過——竟然是黃宗江、阮若珊夫婦,正在摸黑找座兒。我剛要起身招呼,身邊卻有人捅我,黑暗中一看,認識,是清華大學的一位青年教師,京昆超級戲迷,近十年的重要演出,他更是每場不落。我注意到他手中拿著的白麵包,他發覺了,有點不好意思:“早晨就進城了,中午沒來得及吃飯就往這兒趕……”我回望台上,見那兩名“老外”扛起攝像機匍匐在台口,正把鏡頭仰對著演員。我有些感動,如果此時我有攝像機在手,一定要站其身後把他倆也拍進去。
在黑暗中,我一直沒能認真看戲,因為心緒很不寧靜。不錯,京劇昆曲專業演出的現狀是不景氣的,但北京近年時有這樣的業餘演出,單純從演員的技藝上講未見有多高,但是文化氛圍特別強盛,觀者的內心也特別激動。最大的特點還在於,是業餘的人唱戲,專業的演員則來看戲。當然,看戲的人當中,也包括看戲有資曆的老顧曲家,以及近年“追逐”盛大專業演出而漸漸感到“膩煩”了的中青年觀眾。這部分觀眾在擴大。誰要是“進”了這一“層”,那麼就不妨說,他看戲“看”得也就“夠”水平了。這一“層”人,平時也沒什麼來往,每次在這裏相逢時,彼此點一點頭,也就心照不宣,都覺得心裏特滋潤和特充實。正這麼想著,全部演出終場,觀眾席上燈光大亮。果然沒出所料,今天的“觀會者”非常“夠意思”,而且心氣兒之盛超過近年任何一場專業演出。名武生王金璐箭步上台,第一個向朱先生道乏,隨後又有遲金聲(馬連良弟子)、梅葆玥(梅蘭芳之女)、宋丹菊(宋德珠之女)次第上前。朱先生見到黃宗江,高呼了一聲“護法神”。漫畫家李濱聲則被戲迷圍住,許多人都稱讚他為電視劇《大老板程長庚》畫的戲曲漫畫特傳神。我還意外看到劉曾複先生,這位享譽海內的餘(叔岩)派專家,從小和朱先生一塊聽戲,倆人互教互學了若幹年才又分道揚鑣——朱緊跟楊小樓而劉專攻餘叔岩。現時北京如果有誰想學這兩個流派,唯一的辦法就是向他二位請教了。舞台上還聚集了不少白發人,每位白發人身邊又或多或少站了幾位黑發人。行,這就挺好。我感到特滿足。舞台下也站著不少黑發人,他們指指戳戳台上唱戲和不唱戲的人,這些人都是他們心目中耀眼的明星。又熱鬧了好一陣子,人們才分別散去。
我出來時和遲先生(金聲)一路,他一邊晃悠腦袋一邊挑起了大指:“你注意沒有?朱先生這場《單刀會》,是紅豆館主的路子……”街上人挺多,我騎上自行車又下來了,回憶起清晨看到的一則文摘——在今年年初,趙樸初、謝冰心、啟功、夏衍等8位知名人士曾提出一項提案——《建立幼年古典學校的緊急呼籲》。提案認為,中國文化在世界文化史上罕有其匹的連續性,形成一道從未中斷的洪流;但時至今天,這道洪流卻在某些方麵近乎枯竭。因此建議可依托力量較強的師範大學建立幼年古典學校,讓學生在接受一般教育外,還要背誦相當數量的曆史名篇,並從事古文、駢文、詩、詞、曲子的寫作實踐。學生畢業後可以從事教育工作,也可以從事研究。有關部門應提供終身從事專業的必要條件和生活保障……
這一提案提得實在及時,戲曲界的情況也是同樣。我唯一想說的,如果上述提案能夠得以實行,千萬別忘記把戲曲也納入進去。戲曲屬於口頭文化範疇,和書本上的“古典”正好互補。我這麼想著,卸了裝的“84歲楊貴妃”由幾位年輕朋友簇擁著走到了身邊,年輕朋友給我們介紹了一下,才知道老先生當年在建築部門工作,福建人。他們因為還有事兒(想必是餘興未盡),就先走了。我望著他們的背影,希望全社會在落實“幼年古典學校”時,千萬別把擔任師資的特殊老人,誤認為是在另一個世界中追懷開元、天寶軼事的84歲楊貴妃。
我是很認真的,不是在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