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簽名本(2 / 3)

看過他上述的自述,您大約也就可以知道;讀他的文章(散文),就如同麵對這樣的一個人,他真誠對待外界中的一切——他這樣對待你,也要求你同樣對待他,他行動有準則,為人嚴肅和親切兼而有之,從不耍小聰明。從這個基本點出發,你就有可能讀懂他、接近他。比如早些年,香港有家出版社準備出他的書,這在一般人來說,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既出名又得港幣,何樂而不為?然而季先生偏偏惶恐了:“我心裏有點不踏實:我寫的這一些東西對於香港的讀者,對海外的僑胞究竟有什麼用處呢?”季先生是真誠地提問,隨後又真誠做了解答。

近年,我尤其注意季先生散發於報章、還沒有來得及結集的文章。它們比散文還要“散”,但它們是季先生最新真誠的思考。比如季先生預言“21世紀將是東方文化壓倒西方文化的世紀”(大意),季先生說過多次,每一次論述的文字和思路都不完全一樣,這說明他每寫一次,需要進行一次認真的真誠思考。我想,讀這些文章比讀文集還要好,因為它離我們最近,離季先生也最近。

京劇《一匹布》打印本

我真是受贈頗多——汪曾祺先生親筆贈書,親筆贈畫,但始終讓我珍藏和玩味的,卻是一個“頗不起眼”的京劇《一匹布》打印本。

時間在80年代初期,我當時在中國京劇院當編劇,汪先生依然在北京京劇院當編劇。聽上去都是編劇,可兩個編劇大不一樣——我是初上崗的學徒,他已是碩果累累的“大名家”,《沙家浜》、《杜鵑山》中的重要唱詞,都出自他的筆下。這時,報紙上又登出他的新作《一匹布》上演的廣告。某日,由北京京劇院著名醜角郭元祥主演,導演是京劇花臉研究家張胤德,他給侯喜瑞、裘盛戎寫過很有份最的書。首場演出我沒去,心想以後機會多著呢。可後來,就再沒見到上演的廣告,我就給汪先生去信要劇本。

不久,汪先生托人把打印本捎來了,還附了一封信和一首七言古風。初見這打印本,心裏還真是不平衡——就憑汪先生這樣的“大名家”,打印本居然連個封皮都沒有,結尾也沒作者的署名。後來我才知道,京劇團正在排演的戲,“本子”通常是要“打”上四五“稿”的。盡管作者有通盤的布局,可演員接到本子就習慣“各自為政”——各人想各人的戲,怎麼“合適”怎麼“來(改)”。演員之間發生的矛盾,就靠導演去“協調”了。在大多數情況下,導演要依據第一號主演的意誌去“協調”。否則,導演自己說不定會給“協調”掉。最後戲上演了,如果戲好,觀眾記住的隻是主演;如果戲不靈,劇團埋怨的卻是編劇。無論好與不好,打印本的最後一稿也就不知蹤影。若幹年後如果再找本子,除了編劇自存的初稿,恐怕就沒處可找。但編劇的初稿和最後的上演本,往往又根本不是一回事兒。這當中興許有京劇的奧秘,但也未必沒有編劇的悲哀。

汪給我的信不長,其中有一段這樣說:“我不脫離京劇,原來想繼續二十七年前的舊誌:跟京劇鬧鬧別扭。但是深感鬧不過它。在京劇中要想試驗一點新東西,真是如同一拳打在城牆上!你年輕,有力氣,來日方長,想能和它摔一摔交……”這裏的“二十七年”是怎麼回事兒,我不太清楚。是否是從他“轉業”到北京京劇院當編劇的時候算起?

汪先生真會別出心裁,還把《一匹布》的故事,連同他改編的心得,寫成一首七言古風,並且印製成劇場公開發售的“說明書”:

伏醬秋油老陳醋

世間哪有借媳婦

真是滿紙荒唐言

何人寫成一匹布

沈家有女名賽花

窗前一棵馬纓樹

嫁夫市儈張古董

似水年華暗中度

古董把弟李天龍

訂婚未娶妻亡故

家中一火蕩無存

昔日繁華今寒素

生米熟飯假成真

白布下缸成色布

嗚呼奉勸世間人

夫人不是搖錢樹

汪信中說,這是他的一個試驗。可惜戲隻演了一場就“收”了,他就隻能抄給我了。我不知道看過首場演出的觀眾,有誰保存下這張不同一般的“說明書”。如有,我願高價收購。汪先生之所以在大稿紙上抄寫全詩,大約就有一點宣泄悲哀的意思。

《一匹布》是以京劇醜角為主的一出“玩笑戲”,主要人物是一個醜角和一個花旦。我看過馬富祿、筱翠花合演的這一出,有些地方“挺逗”,然而事到如今,偏偏又是那些“挺逗”的地方最成“問題”——情調不甚健康。

我不知道當年汪先生改編它的動機。本來,以汪先生當時的名聲,如果選擇一個重要題材,並且寫成生旦的“對兒戲”,應該說上演的機率很高。可汪先生偏偏改起舊戲——這在新文化人眼中,往往出力不討好。在老戲迷眼裏,這《一匹布》不但有“傳統”並且還有“角兒”,是根本動不得的。根本動不得,可汪先生偏偏就動了,於是也就“一拳打在了城牆上”。郭元祥是當時北京京劇院的頭牌大醜,由他接了這個“活兒”,應該說也還是差強人意的。

後來聽說,第一場就不上座兒。作為不是新戲的“新戲”,它宣傳得不夠;作為老戲新編,仿佛又欠著什麼。因為以往,這出“醜兒戲”不管誰演,也隻能放在頭半場;如今作為一出單挑的大軸兒,老觀眾就很難接受。——“總不能看醜行唱大軸吧?”京劇中讓人“沒轍”的地方挺多。

這一來,第二場就沒敢再貼。汪先生心裏肯定不好受。這,我能懂,我能理解。我也因之聯想我未來的道路和命運。

汪是鼓勵我和僵死的程式“鬧別扭”的,還有一位吳(祖光)先生大抵也是這種意見,認為我既然進了中國京劇院,既然擔了一個編劇的名義,就應該準備著跟它“大鬧一場”。但是在劇院內部,我經常“跟”著的是另外兩位編劇,一是我的頂頭上司範鈞宏,一是已經退休了的翁偶虹。這二位跟那二位不同,他們是徹頭徹尾的“戲班兒派”,剛才那二位則是“名士派”。“戲班兒派”認為,劇團內部的劇作者,應該熟悉程式和駕馭程式,並沿“漸變”的途徑突破程式和創造新程式,應該主動為演員寫戲。“名士派”則更多地追求劇本的內容要顯現時代風貌,劇作者要有意去“賣”自己,讓觀眾逐漸承認自己也是“角兒”。

吳、汪二位都是先在“外邊”有了成就之後,才在“沒轍”的境遇下到戲班“暫棲身”的,自己早就是“名士”了,於是我行我素,便把“名士”的一套拿出來,戲班兒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反正我早就是“我”了。而戲班兒當中的“大角兒”如裘盛戎者,據說跟汪先生還很談得來。我呢?當時的境遇全然不同,“外邊”根本還沒有呢,一張白紙進了劇院,你拿什麼去贏得人家的信任?隻能“一個蘿卜一個坑”地熟悉京劇生產流水線,一點一滴地適應周圍的一切。還沒掌握呢就想突破?別人就能聽你的?

我在做了認真地思考之後,決定還是先把程式之類的“傳統”接受下來再說。所以當時我沒聽汪先生的話,不能照搬汪先生的做法。這致使汪先生後來在另一封信中無奈地嫌我“太隨和”。事實是我不“隨和”行麼?不“隨和”就有滅頂之災,這不是危言聳聽呀!

當然,1983年起,戲曲劇團又刮起一陣持續甚久的“承包風”。是這個客觀因素促發了我的自我轉業——我寫我的文章和書去了,我從“跟”範轉向了“跟”翁。當然,走著走著離翁也有距離了,我逐漸找到了自己的路。

最後還得說一說《一匹布》打印本。汪先生去世後,有一天汪之女兒給我打電話,說某出版社正準備給她父親出全集,其中有一集擬收戲曲劇本,其中準備收進《一匹布》的改本。但把家裏翻遍了,也沒找到本子。正著急時,看到我有文章談到這出戲,她問我手頭可還有這個改本。我答“還存著”,她喜極。我隨即複印了一份兒送到汪宅。後來從汪宅出來我騎車走在大街上,微風吹拂著我,我的思緒又飛到很遠很遠。

《鳳求凰》

這是個京劇劇本,編劇吳祖光;1963年見到的是打印本。在談劇本之前,需要談一談我怎麼認識他的。

大約是在1962的夏秋,中國戲曲實驗團上演了根據郭沫若話劇《武則天》改編的同名京劇,武則天由曲素英扮演,上官婉兒由劉長瑜扮演,其他陣容也都不軟,社會上反響很好。唯獨有一點是反常的,廣告上沒登改編者的姓名。但從演出效果看,節奏是流暢的,文筆是清新的,捉筆之人肯定是位行家裏手。似乎也沒用心去打聽,答案自己就跳出來了:改編者是吳祖光!我無意中向母親談到對這個劇本的一些想法,也包括對演員設置的看法,母親聽了很高興,說:“你應該當麵向祖光談。”我講自己又不認識吳先生。母親爽快地說:“我認識呀!”當即要我把看戲心得寫成文字,她又附了一信,寄了出去。沒兩天,母親就接到了回信:

子岡兄:

來信收到,並仔細讀了你家徐公的意見,他不僅是戲劇愛好者、京劇的內行,還是我們劇團的知音,青年有此造詣,可敬可愛。有時間我很願意和他見見麵,以收切磋之益。城北徐公是千古美男子,鄒忌尚且折服,祖光能不傾倒。我平常晚上在家時多些,希望他什麼時候打個電話給我,52980……

那時的我,是個“見梯子就上”的人。我帶著景仰和惶惑的心情去了,和吳先生談了這個戲,又問吳先生最近正忙什麼。他說,正在寫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故事,名字準備叫做《鳳求凰》。我想借本子看看,吳說,正在打磨唱詞。說著,從抽屜裏取出一些廢舊的小卡片,正麵都是寫過外文字母的,是科技方麵的東西。背麵則被吳先生利用了。每段唱詞他都改來改去。有的是改意境,比如有一句原來是“刹那慰卻瘦魂靈”,被改做“刹那此身到蓬瀛”;也有的是為了協調平仄,我當時也正在念舊體詩,對平仄很敏感。

總之,我把這些卡片帶回了家,反複揣摩,收益不小,至少對後來改編《豔陽天》為評劇起了很大作用。

吳先生還說,他這出戲有意要寫一個“戴胡子的老生”談戀愛,這在以往的京劇中是沒有的。就憑這一點,就肯定“拿(吸引)人”。我問準備誰來演,他先是微笑而不答,我問緊了,他才講瞄著的是李少春和杜近芳。我聽了真是羨慕,因為李、杜都是我崇拜的演員。我根據自己有限的審美經驗,也設想這戲到了台上會是什麼樣兒。

不久,吳先生打電話告訴我,第二天晚上,李少春等人到他家裏談本子,如果我有興趣,歡迎旁聽。我當然為此雀躍不已。第二天準時去了。到了他家不久,貴客相繼來臨,他那間客廳幾乎被坐滿。坐在正麵的是李少春和中國京劇院的頭號編劇範鈞宏,坐在側麵的是範的搭檔呂瑞明,吳自己坐在對麵,不時把一個口袋中的花生米,倒進各人麵前的小喋子裏。那時困難時期還沒完全過去,這點花生米是很能讓人“提精神”的。大家談得都很盡興,並且顯現出各自的性格特征。比如呂瑞明的快,他時常能“跳”出讓其他人叫好兒的“點子”;比如李少春的才氣,他連說帶比劃,臉上滿都是戲,不化裝比化裝還好;還比如範鈞宏的沉穩,他貌似腦子慢,可能很長時間不說話,但隻要發了言,往往就“一言中的”,力如千鈞。吳呢,他是談笑風生,完全置身“戲”外,那股瀟灑勁兒,好像談的不是自己的本子!

後來,這個戲不知道什麼原因沒能上演。我有點遺憾,吳先生反倒無所謂。我後來去了新疆,再後又去了河北。十五年後,等我打算回北京時,吳先生利用各種場合為我製造輿論——這是我調回之後聽說的,不過他從來沒當麵向我講過。

當我準備出版《梅蘭芳與二十世紀》求他作序時,他高興地答應了。他在序中提到當年我向他借卡片的事兒,他講那些卡片雖經“文革”卻沒有遺失,隻不過搬家之後不知放在哪裏了。

我講一旦發現,請一定告訴一聲,我一定再來摩挲一番。

他答:一定。